一颗棠梨糕

不写甜饼。

眷丹青【一发完】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邓林之阴初见昆仑君,惊鸿一瞥,乱我心曲。巍笔

*正剧风




01/


那时候轮回初建,地府初成,天上地下秩序一片混乱。


少年鬼王跟神农做了不平等的交换,看着自己心爱的昆仑的魂魄被洗去神力,送入了轮回,才真正的意识到了那个处处护着自己、怜惜自己的人,这下子是彻底的离自己而去了。


他来不及悲伤,昆仑能以人的形式存活于世间,他是付出了代价的,他要守着大封,还要维持地府的秩序。那时候的地府,没有十殿阎罗,也没有判官和无常,只有一些冥界的一些神灵和鬼差,负责着新建地府的各种琐事。


人手确实是不够用的,于是鬼王开始着手建立地府秩序。


一切都是从无到有,面对一团的糟的琐事谁都不知该从何下手。也好在是昆仑在世时无聊,时常装模作样信口胡诌些道义来讲给未开化的小家伙听,这时候竟派上些用场。他从高处入手,先确立了一些地府统治者的地位,紧接着,五方鬼帝、罗俸六天、十殿阎罗,地府的秩序经过上千年的修改更正,逐渐走上正轨。


期间沈巍一直跟地府保持着疏离的态度,一方面虽然整个地府都受他统领,但他毕竟不是这里的主人,而且不管阴曹地府的那些家伙面容怎样的可怖,他们都是神仙,与他这个被昆仑强升了神格、半鬼半仙的污秽之神到底是不一样的。另一方面,他行走世间,除了昆仑,任何事情都不想放在心上,他心里腾了大大的一块地方好好的放着那个人,并不想让其他的琐事挤占了属于那人的一丝一毫的位置。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神农管不住他,哪怕他丢下地府的事情撂挑子走人,天大地大的,神农捉不到他,也并不敢拿转世的昆仑怎样。但是沈巍没有,他呕心沥血、事无巨细的打理着地府的事情,用了几千年的时间终于把最开始杂乱无章的地府管理的井井有条。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心理——昆仑转世为人,自己也实在是不能替他做什么,只能替他打点了每次转世时的必经之路,他私心觉得,如果昆仑知道了自己学会了做这么多事,再见之时定是会欣慰的吧。





02/


他们在地府,论生前功过,度众生亡魂,人间发生大大小小的事情他们都会第一时间知道。什么春秋争霸、始皇统一,他们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略带欣慰的看着人间也像地府一样逐渐走上正轨。再后来蔡伦造纸,在此时已经被尊称为斩魂使大人的鬼王的带动下,地府也跟着人间革新换代,实现了纸质化办公,可谓是地府制度的又一大突破。


等沈巍彻底放手地府的事务,有空到人间来走一走的时候,人间已经再次从统一走向了四分五裂的局面。


这时候正处东晋年间。


现在形容好看且有气度的人,多用“先生颇有魏晋遗风”这一句,所谓魏晋风流,当真如此。


沈巍自从昆仑走了之后再也没有来过人间,就像是故人留下的伤心地,每每踏上了总要回忆起一些伤心事来。虽然人间事他们都略知一二,但是亲自来看看还是大有不同的。


他穿上合乎时代的服饰,走在东晋繁华的街上。


这时候的沈巍已经从少年稚嫩的模样长成一个青年,脸庞的线条少了些许圆润多了些好看的棱角,本就好看的眉眼长开了些,但是和小时候没有特别大的区别,大概是更好看了许多。虽然魏晋多美男,但是沈巍这个被上古仙人贼上并且亲封的“小美人”走在路上还是出挑许多。


魏晋的民风开放,大姑娘和妇人都不拘着去瞧他,沈巍注意到这些灼人的目光,脸上依然挂不住的泛起薄红,不自在的害羞颔首——他早已不再是那个直愣愣对着昆仑君说好看的那个纯情又坦率的小家伙了。他在这千年的时间里,循着昆仑曾经教化他的踪迹,自己把自己管教成了一个含蓄又内敛的君子模样。若是把他丢在春秋战国百家争鸣的时代,他可能会自己开设了一个教派,专门传播礼义廉耻的那种。


只是他幼年的那股子对万事都充满好奇的精神头这会儿到还残存着几分,他怯怯的打量着路边兜售东西的小商小贩,看他们卖的自己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


又酸又甜刷着蜜的山楂糕,沈巍初生时啃食幽畜,后来跟着昆仑吃野菜野果野味,从来没有品尝过人间滋味各异的食物,他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把山楂糕放进嘴里,慢慢的感受着它在舌尖上慢慢融化,强烈的酸味和细密的甜味刺激着他的味蕾。


这是昆仑在人间会品尝的味道。



辛辣刺激的酒在舌尖上滚过三滚,沈巍最终还是没吐出来,灼烧感顺着喉咙食道一路蔓延到胃部,他呛的直咳嗽,憋的一张小脸儿通红。小贩说现在的文人雅士都爱好这东西,他想,以昆仑的性格,大概也会喜欢,没想到这东西这么辣喉,比那时候在昆仑山上自己学生火时扇出的黑烟都呛人。昆仑怎么会喜欢这个玩意儿!


但是这是昆仑在人间一定会尝的东西。


老婆婆的竹筐里放了几只奶声奶气扯着嗓子装凶的奶猫,咪哦咪哦的叫的起劲,他天生带着寒气和煞气,来自黄泉的气息虽然人类感知不到,但是敏感的动物很轻易的会察觉,他轻轻蹲下身来,几只奶猫已经噤了声,他伸出手在其中一只黑白的脑袋上摸了几下。小小的,软软的。他遍想起昆仑的猫来,那只瘦弱的黑色小猫,在昆仑走了之后就不知去向——猫是有灵气的,大概是知道自己的主人不会再回来了,昆仑山也再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他这一世还会养猫吗?


小姑娘的篮子里摆了一些竹条编的小鸟。沈巍隔着远远的看过去,大概是上面还插了一些染色的五颜六色的羽毛,他想起来昆仑山上的野草,昆仑能摘了来编出奇形怪状的小玩意。有一次他用几根草搓出一个团子的形状,连头和身子都不太区分的开,拿给昆仑看,问他像不像大庆。


“像,等大庆回来,看见这个,一定会开心的。”


沈巍一路走着,难过一点一点把他淹没,可他又天生不会流眼泪,只觉得鼻尖酸痛,眼里却没有可以流出来的液体,他的手攥紧又松开。


他走着走着,最后在街角拐弯处的角落里停了下来。他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一样新奇玩意儿。





03/


摆摊儿的书生告诉他,这叫画。


沈巍好奇的站在一旁瞧着。这些画内容迥异,有的是风度翩翩的才子佳人,有的是奇山异水,也有的是花鸟虫鱼。他在仓颉造字之后,也见过古人用线条来记录一些生活片段,但是不知道几千年以来,人类的绘画水平已经达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界。


他也不知道为何,就是想跟在那个书生身边,看他作画。


虽然沈巍心里不知,但是书生能看出来,他这是对作画起了兴致,他看起来比自己小几岁的模样,确实满脸的稚气,大抵是哪个富贵人家偷跑出来的小少爷,书生拗不过他,只能让他日日跟着。有一日,沈巍伏在案上看他作画,书生遍问他,“你想学画画吗?”


沈巍眨眨眼,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这样问。


“你这样天天看我画画,是有什么想画的事物或人吗?”


沈巍想了想,认认真真的点头。


“那你去拜师学画吧,这样就可以把自己想画的画出来了。”


沈巍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谢过书生之后便离开了。


他一腔的热血和赤诚,想着能将自己的心上人亲手描绘出来,画他的潇洒,画他的英俊,画他的放荡和不羁,画他花前月下青衫白裳,画他灯影阑珊与风共饮。他想想自己笔下能勾勒出那个让他魂牵梦萦思念千年的人,指尖就兴奋的微微颤抖。


他要学画画。


他四处拜访画师,得知了当代最有名的画家顾先生现在隐居的地方,他思忖多日,还是决定去拜访这位极擅长人像的大师。虽然传言这位大师潜心创作,不收弟子,但是沈巍的心思直,心眼儿不多,觉得只要自己心诚,一定可以打动他。


于是沈巍便千里迢迢的赶到建康,去拜访这位大师。


倒更他想的不太一样,大师并没有住在深山老林里,他的住处是一条繁华的老街,而且其实他与朝廷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大隐隐于市,沈巍越发觉得这确实是一位大师了。


他在建康逗留了几日,四处打听了这位先生的生平,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


沈巍叩响画家的大门是一个雨天,建康到了雨季,时不时的就下毛毛雨,不大,但是时间长了,空气中总是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土腥味儿和腐烂气息。沈巍身着惯穿的黑衣,撑着一把精致的油纸伞轻轻敲了顾家的大门。


笃笃笃。


开门的是一个童子,他问了沈巍的来意,面露难色——不收徒确实是先生的规矩,但是门外这位先生,生得一副好看的眉目,单单是撑了一把满大街都是的油纸伞站在那里,就显得气度不凡,绝不是普通人。童子犹豫着开口要拒客,却盯着沈巍的脸出了神。


他大概是想不到的,他眼前这个被他认定为“不普通的人”,来自于上古时代,两人高的恶兽能被他一掌拍折脖子,吃起人来血都从嘴角溢出来,现在整个地府都听命于他,无人不惧他、怕他,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毛了他。


“先生不收徒弟的,您还是请回吧。”


沈巍不自然的感到了几分失落,他还是彬彬有礼的谢过了童子,不咸不淡的留下一句“那我改日再来拜访”,然后微微颔首,抖了抖伞上的雨水,重新走进了雨里。童子看着他的背影出神,顾先生这里每日访客甚多,重金求画的,慕名拜师的,心怀鬼胎想跟朝廷搭关系的,这些人眼中大都带着几分急功近利,总是欢喜而来,失望而归,却没有一个像这个人这般,和和气气的叩门,跟自己都恭恭敬敬,被拒绝了还是没什么波澜起伏,还要说上一句改日再来拜访。


童子抠着手,一直望着沈巍消失在了巷子尽头,才猛的想起来未曾询问来者的姓名。





04/


沈巍回去之后想了很多,威逼利诱、投其所好,都觉得略有不妥。他想着昆仑的教导,什么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便还是决定好好的去拜访一下这位大师。


他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客客气气的拿了些寻常的礼物——大抵都是些千年的人参和东海夜明珠诸如此类的不值钱玩意儿,再次去叩响了大师家的大门。


开门的还是上次那位童子,他开门见是沈巍,便客气的问了好,把他让进门里来,问过了姓名之后再次问了来意。沈巍想,觉得说前来拜访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些,但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说他想拜顾先生为师学画——昆仑教他的,不能撒谎。


童子面部的肌肉略微抽搐了几下,还是说出了同样的答案。


“先生不收弟子的,您还是请回吧。”


沈巍心性到底还是个孩子,撇撇嘴道,“说不定他见了我,就愿意收我了呢?”


童子面露几分难色,犹豫着说要不他进去通传一声儿,问问先生的意思。沈巍又收了那点委屈,彬彬有礼的对小孩微微欠身,“有劳。”


最后还是进去了,只是一个小小的院子,童子引着他穿过小路,进了屋门,他遍看见向阳的那间屋子里坐了一位年纪不轻的老先生。


“顾先生,久仰。”


先生也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提笔继续在纸上勾勒。


“为什么想学画画?”


“……”


檀香袅袅的萦绕在屋里,沈巍盯着香炉出神——什么呢?因为想画昆仑?他抬头四处看了一下这间房子,不太大,四周挂的大都是先生的画作,有任人物,有山水,还有佛像。他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莫名觉得心静,觉得自己的想法过于小家子气。


大师见他语塞,便伸手递过来纸笔,让他写几个字看看。沈巍自然是会写字的,而且秦篆汉隶,行书楷书,随着时间的演变他都曾学习过,而且都能写的漂亮。他伸手接过笔,提笔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倒是好字,”大师淡淡扫了一眼,“虽然画画跟写字不太一样,但是会写字也算有点基本的功夫,你再画两笔我看看罢。”


其实顾恺之确实不收徒弟,但是那只是因为他觉得——来拜师的人心思多半不纯,没有合他眼缘的,索性宁缺毋滥。这个沈巍,虽然看上去像个富家公子的模样,却能从一言一行中看出来他对所有事怀有的那股子淡然——相比起这种对任何事都淡然的态度,倘若他对什么事情狂热,那便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喜欢了。 


沈巍执笔的手在纸上盘旋了很久都没有落笔,他不会画画,这时候然他作画,他不知道该画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始画——他似乎千百年来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形。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那个人的音容笑貌,他的嘴角眉梢,都清晰的呈现在沈巍脑海里,即便是几千年也未有分毫淡化。


就好像,那人出现在了虚空中,背对着自己回过头,露出一个宠溺的微笑——一如他当年离开时看向沈巍的最后一眼,也是沈巍见他的最后一面。


沈巍迟疑着落下了第一笔,机械的、茫然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笔算昆仑的头还是身子。


最后他抖着手完成了一个通体黑漆漆的小人,然后把纸反转,推倒大师面前,对面一直面色严肃的大师突然忍不住嗤笑出声——沈巍突然局促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突然想起在昆仑山上他从草茎搓出来的那个草团子。


“像。”昆仑如是说。


“你这画的什么东西。”大师如是说。


沈巍撇了撇嘴,“这就是我想画的。”


大师低头对着沈巍的画作,沉吟许久,觉得如果收他为徒实在是太不合规矩,可是他又好久没见过沈巍这样淡泊的人,他眼神清明,看起来好似藏着世间万物,但仔细看又似乎四大皆空,只有对周身事物的淡漠——他似乎是无牵无挂,只对画画狂热。


顾恺之有点犹豫,他觉沈巍的字苍劲有力又不失秀气,年纪轻轻对腕力有如此好的掌控力实在不可多得,他眉目间又灵动,看起来就聪明的很——是个学画的好苗子。


最后他让沈巍先跟着学一些画画的基本功,再决定收不收他。





05/


沈巍便像童子那般日日跟在大师身边,大师研墨的时候他看着,大师作画的时候他看着,大师焚香静坐的时候他也盘腿坐在一边,闲下来的时候就开始按着大师讲的,再纸上描画——其实沈巍的绘画水平还留滞在原始社会,人们用拙劣的线条表达意思的时候,绘画的功底实在是薄弱的很,他很难想象,自己这样破败的线条,要怎样练习才能画出昆仑的分毫神韵。


学画画并不是什么轻松差事,但是对于一个亲手建立了轮回秩序的人来说,也只比每天繁琐的公文难一点点而已了。


沈巍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日复一日的去看、去观察、去画。


最开始的时候确实很无趣,他每天画出的也不过是一些丑陋的线条,若不是因为沈巍会写字,怕是连这些线条都要在纸上洇成丑陋的墨团。


大师每天都会认真的看沈巍的画,然后对着那一幅幅惨不忍睹的画作一本正经的指出错误——这里应该突出什么,那里应该晕染什么、什么应该写意、什么应该传神。渐渐的,沈巍能控制住自己笔锋的力道了,画出来的东西也初见形态。


他从简单的静物开始,到简单的花鸟虫鱼、再到山水、最后临摹人像和佛像。每天就是枯燥的坐在案边,日复一日的调色、描画。大师崇尚佛道,凡是讲究平心静气,他便收敛了冲动的性子,时常跟着师父焚香静坐,身处闹市一隅的小院落里,远离地府那些冗杂的琐事——似乎,他总能在极静的时候想到昆仑,想想人类未出世之前、神魔未大战之时,昆仑也是乐得安闲自在,每日里闲散无事,可以由着心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静坐,或者是种下一株花草。


他这时候便会默默叹气,大师就会平静的看着他:你心不静。


沈巍于是低了头,努力的让自己忘掉这些杂念。


他忘不掉的。


拜师那天,大师故意问他,“你有什么最珍贵的东西能给我的吗?”


沈巍沉吟片刻,摸了摸自己胸口,那里有一簇昆仑的魂火,他贴身带着,一带就是几千年。最后他说,“我学成之后,能将他画出来,便是我最珍贵的东西。”


大师笑了。


他学了几年的画,其实只是些皮毛的基本功夫,都是对着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进行刻画和临摹,但是一个画家,并不仅仅是会临摹那么简单。


可他着急,他总是偷偷的拿纸,试着在上面画昆仑,确实不像他临摹人像佛像那样容易,往往就是没画几笔记搞的一团糟。大师替他收了纸笔叫他静心,还开导他不要着急。


“其实沈巍,”夜深人静的时候,大师看着外面的满月,平静的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答应教你画画吗?”


“因为你心里有执念,而且你一直坚定,你相信你一定能把那个人画出来。”


“我小时候学画画也是这样的,我没有母亲,”沈巍错愕的转头看着师父,虽然他孕育于天地,没有什么亲人牵挂,但是在地府看着人世轮回,他深知血浓于水的亲情对于人类来说有多重要,“所以我就想,我要把我的母亲画出来,但是我没见过她。”


“我就一遍一遍的让我父亲给我描述母亲的样貌,然后不断的尝试着去画她。最开始,我怎么画都不像,但是我坚持着画了十年,最后终于能把我心里的那个形象画出来了。我拿给我父亲看,他说哪里不对,我再改,就这样一遍又一遍,最后终于画出来了我母亲。那时候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终于第一次见到了我母亲的样貌。”


他看沈巍听的入神,又补了一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画出来的时候,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开心。你画的已经很完美了,不能再完美了,可是你还是会觉得不够的。”


“因为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所以如果你想学好画画,你要真正热爱的,是画画本身,而不是你心里的那个执念,你明白吗?“





06/


十年如一日,时光如梭,几十年的时间对沈巍来说只是漫长生命中的片刻光阴。


他辞别了已经接近风烛残年的大师,回到了昆仑山——这是昆仑走之后他第一次来到这里,几千年过去了,人间繁华了不知道多少倍,可是昆仑山依旧是过去的模样,人迹罕至,山顶常年积雪冰封,高冷的一如既往。


他回到了大神木下,在附近找到了当年和昆仑居住的那个山洞。


几千年的沧海桑田,山洞里似乎变小了许多,山体曾经大动过,洞里积了很多碎石和灰尘,完全看不出来曾经有人生活过的痕迹。沈巍轻轻拂了一块大石头上积攒的灰尘,可算是有了一个能落座的地方。


他跟了大师多年,总觉得学到的笔上功夫少于心法,于是他便安安静静地坐起来。


正值春日,他们住在雪线下面,外面的植物其实是郁郁葱葱的,沈巍就那样一动不动的坐着,时间绕着他身侧流走,他就像身下的石头一样岿然不动,好像入了定。天上下起酥酥的小雨来,洞外的青草藤蔓柔柔的舒展开来,万物就像沐浴了斩魂使身上的灵气,变得生机勃勃起来。


一株小小的牵牛向洞里探进头来,沈巍还是没有动。


他阖着眼睛,心里想的都是昆仑。


他想了很多——想了少年时跟在昆仑身边的种种细节,想了如果自己再小一点就跟在昆仑身边,会是什么样子,想了自己若是早生些年,遇到昆仑的时候已经成年,又该是什么样子。


如果自己在还是个团子的时候就遇到昆仑——沈巍想了想,那时候大概什么都不懂,会不会扑上去就给人一口呢?但是昆仑那么喜欢那只奶猫,若是给他捡到一个娃娃,定是不会亏待的。沈巍又顺着想了想自己小时候。其实他记不太清了,儿时的记忆本就不太真切,又时隔千年,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如何度过孩提时光的。但是他知道,那时候他心智不熟,其实跟天生贪婪的其他鬼族没什么区别。但是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应该也蛮可爱的,又小又肉还婴儿肥的一个团子,笨手笨脚的啃自己一脸血,眼神还傻乎乎的。


若是自己早生上个十来年——他遇见昆仑时便是成年的模样,就是…昆仑期许看到的“大美人”的模样,那自己和昆仑之间,应当也有所不同。至少昆仑不会总把自己当孩子看,虽然带着几分期许但总归是有所顾忌。他和昆仑的关系便应当不会是那样朦朦胧胧的,昆仑给他的,便也不仅仅是一点真心。他是鬼族——他这样想着,贪婪又怎样,想要更多又怎样,这是他的本性。


若是他和昆仑生于魏晋呢,他不是鬼王,他也不是昆仑,哪怕身处乱世,做一对平凡人,不管是身处闹市还是归隐山林,一日三餐粗茶淡饭,该是多么平淡又美好的生活呢。生不逢时,又身负天下苍生,世人向往神仙的日子,殊不知所谓的神仙日子,多少的辛酸无奈。


若是他——有时候他拙劣的想,若是自己从来没遇上过昆仑呢。那便和鬼面一样,被封印在大封之下,是个彻头彻尾的人神共惧的恶鬼,能吞噬世间万物,亲手毁掉昆仑所建造的一切。


有时候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骨子里、灵魂上,深深的全都是那个人的烙印。


他静坐了不知道多久,手搭在膝上居然有点发麻了。沈巍抬起失去了大半知觉的手臂,缓缓抚上自己心口。雨停了,四周一片寂静,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炙热的、鲜活的,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动着,他依旧没睁开眼睛,低头用天眼看下去,心口有一片银色的荧光。


牵牛花的嫩枝听见他极轻的笑了一下,原来昆仑,虽然离开了,可是他早就融入自己的骨血,与自己分不开了。昆仑活着,活在沈巍的身体里,活在他的脑海里,沈巍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是昆仑。


昆仑。


他轻唤。





07/


“大美人儿,好久不见。”


沈巍看着昆仑,那人还是一身青衫,端着一壶酒在对面坐下。


“最近过得好吗?”


沈巍喉头轻轻滚动了一下。


“我挺好的,你别太记挂,你好好儿的,我才放心。”


沈巍眼眶发红,他死死的盯着昆仑的容貌,连眨眼都显得多余。自己长大了,他还是跟千年前一般模样,但是眉宇间少了几分桀骜,添了几分柔和。


“我一直很好,没受什么轮回之苦,十殿阎罗那里我只去过一殿和十殿,并没有受过刑。只是小巍——一世一世的要洗去记忆我倒是不怕,让我忘了你,真的做不到。你放心,虽然我在人间的记忆里没有你,可是,我的魂魄是记得的,不会忘了的。”


沈巍睁开眼的时候,鼻尖的酸痛无以复加,他使劲吸了吸鼻子,就好像真的哭过一样。他痴痴的伸出手,对着空中抓了一下,可是眼前的就是一块灰扑扑的石壁,没有什么昆仑,连个幻影都没有。


但是没关系,他突然知道了,他应该如何去画他。





08/


沈巍在昆仑山和周围的山脉上采来了各种各样的矿石原料,准备用来做画的颜料。


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敲碎那些矿石,一点一点的研磨成末,再过筛。


石黄、石青、石蓝、朱砂,一样一样的准备齐全。


他的时间还长,所以他一点都不着急,慢条斯理,把需要的每一样东西都准备好。


他剪下自己的一段头发,做了一支毛笔。人间喜欢剪取婴孩的胎毛做胎毛笔留以纪念,但是那些毛笔大都没有实质性作用,仅供收藏,他的发丝虽然细软,但是人发做的毛笔其实并不适合画画。只是他想着,能用自己的全部来描画自己的爱人,而且他也见到自己的绘画功底能控制好这支笔。


他完成了所有的准备工作之后,便再山洞口幻化出一张书案来,笔墨纸砚一一铺开,矿石粉兑上水调成需要的颜料。


沈巍拿起毛笔,突然有点不敢下笔,昆仑的样貌深深刻进他的魂魄和骨髓,可他对着一张白纸,竟什么都画不出来,不知道该从哪下笔。


他在心里默念着昆仑的名字,笔锋蘸了颜料在砚台上滚了几滚,终于在纸上落下了第一笔。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师父教的那些什么“迁想妙得”、“以形写神”,在真的画起来的时候根本都是纸上谈兵而已。他只有把要画的东西了然于胸,才能在纸上画的传神。


昆仑的五官在纸上初见形态,接着是随意束起的长长黑发,一袭水墨青衫…他用了极难的画法,把昆仑的衣服的纹路都画的清晰流畅——游丝描者,笔尖遒劲,宛如曹衣,最高古也①。


他在远处花了写意的山水,有心去数的话应当是三十六座。由远及近,逐渐清晰,最近处便是昆仑,衣袂翩翩两袖清风,面向三十六川,回头眉眼盈盈的看着沈巍笑——沈巍用朱砂点了唇角之后,整张画便只剩下昆仑的眼睛。师父说,眼睛是人像的灵魂,一张画画的到底像不像,便看这最关键的一步了。


沈巍看着自己调出来的黑色颜料,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总也想不出来的到底是哪里不对,但是他看看天色渐暗,于是蘸了颜料准备下笔。


就在笔尖要触到纸上的瞬间,他意识到了——昆仑不是普通人,用普通的颜料画他,总归是少了几分灵气。沈巍便急起来。画人像讲究一气呵成,若是今天不完成着最后一笔,明天再画,感觉就大不相同了。


脑子一根筋的小家伙就开始想一些极端的办法,他取来一个碗和一把匕首,刀尖剜进心口里取了铺满碗底的一些心头血。这是在他身体里流淌的,淌过心尖浸润过昆仑神筋的血液,是他能想到的,最接近昆仑的东西。新鲜的血还在碗底有着热气,沈巍的脸颊苍白,额头鼻尖上星星点点的全是汗珠——他从来没这么疼过。


断发做笔心头词血,将心上挚爱描画。


看似风雅又痴情,那种痛却非常人可以忍受。


他忍着痛,用笔蘸了血,又在调好的黑色颜料里蘸了几下,他咬着牙在砚台上膏笔,然后手微微抖着去完成了昆仑的两只眼睛。


他疲惫的在洞口坐下来,一整天的时间,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和体力,他看着自己的画,画上的昆仑好看极了,沈巍的画传神至极,他的眉目被描画的几乎不差分毫,神韵也跟昆仑在世时如出一辙。


沈巍轻轻的笑了,他对自己的画很满意,又莫名的有一丝不甘。


他苦苦学了几十年的东西,现在终于完成了当时的心愿,他能亲手把昆仑画的有模有样了,可是——可是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不甘心,无论他能把昆仑画的多么像,都不能得画中人日日相伴,甚至连一句夸赞都是奢望了。


不知不觉间他眼角又开始酸痛,若是能留下眼泪,他怕是要蜷缩进角落里无助的号啕大哭一场了——沈巍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性情中人,他的那些小情绪、小性子,也不过都是为了昆仑。若说他心怀天下苍生,可到头来,挖出心来看一看,也不过是有一个昆仑罢了。


他留恋笔墨丹青,可是更舍不下心中执念,他为了这个不能相见的承诺,郁郁千年终是无法放下。





09/


他蘸了墨汁,再画的边角处留下落款。


夕阳的余晖柔柔落下,昆仑山镀着一层泛着浅红的金色,沈巍放下笔。回忆穿越千年的风,飒飒而来,恍然间他还是那个一身粗布黑衣的小人儿,脸上稚气未脱,倔强的跟那个仙人说,“我不喜欢,不如不生。”


仙人豪爽的放声大笑,低低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你不喜欢,不如不生,你倒是个知己。”


那时候有一颗种子落入少年鬼王的心底,他单纯而不觉,不知那是一种叫喜欢的东西,一旦生根发芽,便是割血剜肉也难再连根拔起了。


说不上来那时的心悸给他带来的到底是百年的欢乐还是千年的痛苦,但是他就是动心了,哪怕是永生的孤独,他也受了。


邓林之阴初见昆仑君,惊鸿一瞥,乱我心曲。巍笔。


他一笔一笔的把落款写在画的一侧,就好像写在了自己心上。





09/


“所以…是卧室挂着的最大的那幅吗?”


沈巍点点头,低头抿了一口茶,不留神之间赵云澜就冲进了卧室,对着那幅画感叹,“我就说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就觉得这幅古画价值不凡,感情东晋年间传下来的——保存的这么完好,世间少有吧!”


沈巍端着茶跟进来,淡淡道,“确实珍贵。”


“所以,这个,”赵云澜踮起脚来,指着画上昆仑君的眼睛,“你,拿血,画的?”


沈巍点点头。


赵云澜扶额,自己家老婆怪得很,似乎什么东西都比他的血要珍贵上几分,就好像他的血泛滥的不要钱似的。


赵云澜从第一次偷偷撬进沈巍卧室见到这幅画开始,到现在,这幅画依然被沈巍挂在两个人的卧室,可是他还是第一次听沈巍说起其中的故事,他才意识到——现在这个,无所不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能洗手羹汤的好老婆,是怎样从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傻子一点一点学成现在这样的。


一切似乎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理所当然。


沈巍的那些博古通今、腹载五车啊,都是他孤身一人在世间,回忆着昆仑,慢慢的学来的。


但是沈巍是喜欢画画儿的,赵云澜也曾经看过沈巍给自己的前世的画像。大都是小小的一幅,不像昆仑的那幅,挂起来能占半面墙。他也享受午饭过后,在午后浅金色的阳光里,他拿着本书靠在沈巍身上,看沈巍有条不紊的研墨、调色,铺开纸笔,在纸上细细勾勒自己的画像。开始他总是看的入神,沈巍的一呼一吸,笔上的一起一落,都显得特别岁月静好——过于岁月静好的结局就是,他看了一会便在沈巍身上睡着了。等他睁眼的时候便能看见一张已经完成了的小像。


现在由于各种现代化技术的突飞猛进,很多画家都开始用拷贝台画画,讲究一次性完工,只有沈巍还坚持着工笔细描的传统画法,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用墨去勾勒线条,一笔画不好有时候整张就废掉,然后这人还不厌其烦的从头再来一遍,可谓是耐心至极。


赵云澜蹭上去,“以后别用血了,我心疼。”


沈巍轻轻搂住怀里这个突然感性的大型挂件,目光再次投向了墙上的画。这幅画,算得上他心目中的巅峰之作,现在他虽然喜欢画画,贪恋各种色彩在他笔下晕开,最后描画出赵云澜的模样,但是几千年来他都不曾再像那次在昆仑山上完成这幅画时那般呕心沥血了。


他在提笔蘸着混了自己心头血的墨点下昆仑那两只眼睛的时候,就知道了。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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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写完之后总觉得沈巍的格局不会这么狭隘…断断续续的卡了七八天,很多想写的东西也都没有表达出来…再次恨文笔跟不上脑洞,叹气


*《绘事雕虫》:“游丝描者,笔尖遒劲,宛如曹衣,最高古也。”


*关于顾恺之的生平,其实留墨不多,可考的更少,关于他母亲的故事,算一个传闻,但是学术界的赞成度还算比较高的


*好了我宣布我真的再也不想写正剧了


*阿糕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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