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棠梨糕

不写甜饼。

一叶知秋【遥遥生贺】【一发完】

*是写给我遥遥 @左手边的遥控器x 的生贺

*祝遥老师生日快乐的同时强烈推荐你们去看看她的文

*故事从1971年开始

*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的平等与爱

*过于敏感的词语我可能会用隐晦一点的说法来代替





01/


夏日的蝉声是阳光烈焰的季节里一段抹不去的音符,显得清晨更加寂静,显得烈日更加狠毒,显得黄昏更加梦幻。


天气晴朗的中午,蝉声就会愈发的刺耳,潜伏在各个树桠上的小东西自发的汇成一曲大合奏,穿透整个村庄。


赵云澜爬上树,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藏在附近的几只便都没了声息。他焦急的朝远处望着,远处的地平线上,却只有模糊扬起的尘土。


树下早就站满了人,吵闹声几乎要压过整个村庄的蝉叫,男女老少都伸长了脖子朝一个方向看去,老太太们踮着小脚,半大的小孩们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好奇的在大人腿边绕了几圈,然后咧开了嘴就开始哭。赵云澜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脚丫稳稳的勾住树枝稳住身子,挺直身子扬起下巴朝尽可能远的地方看过去。


卧龙村确实算个地方偏远一点的小村子了,村里不过百十户人家,倒是因为偏远的缘故,村子很大,土地也多。今天他们村要来一批知青,听说有十来个,都是二十来岁的孩子,村里的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城里的娃娃,所以午饭一过,老爷们小媳妇都早早的来到村口,都想来看看这些娇生惯养的蜜罐子里长大的孩子。


赵云澜打了个哈欠,就看见远处的土路上出现了去接他们的村长和书记,跟着他们的是些鲜亮的身影,气氛说不上欢声笑语,但是逐渐走近了也能看见跟在书记身后的几个姑娘脸上挂着笑,偷偷低头捂嘴窃窃私语着。


人群骚动起来,赵云澜低头一瞥,觉得人们头顶上隐隐约约波动的热浪就像他们的情绪一样,兴奋又高亢。他们越走越近,赵云澜眼尖的看到,这群叽叽喳喳的女孩儿的末尾,藏着一个高大却安静的身影。那人是要比女孩们高上一个头的,但是背上和手上满满的全是各种杂物,大概是东西太多拿不下,怀里还紧紧的圈着什么。


树下的嘈杂声一浪高过一浪,那一小撮人终于在村口的石碑前站定,女孩们有的不好意思的半低着头,村长点了点人数,拿起了大喇叭。姑娘们确实是卧龙村的人们从来没见过的,他们虽然长途跋涉风尘仆仆,但是丝毫不减他们身上的光鲜亮丽,他们身上穿着考究的衬衫和裙子,露出白白瘦瘦的腿,长发上别着样式各异的漂亮卡子。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土气,扯扯粗布裙子裤子,又抹抹劳作了一上午灰扑扑的脸,不好意思大声讲话,低声交谈着。


赵云澜的注意力全在队伍最后的少年身上,他看起来比姑娘们还要小个几岁,瘦瘦高高,白皙的皮肤在女孩堆里依然耀眼,他一件一件的放下手里的东西,挂着耐心谦和的笑把物品挨个还给围着他认领物品的姑娘,最后手里只剩下一只皮箱。他把箱子拎在手上,低着头开始研究自己的鞋尖。他带着一副无框眼镜,穿着件长袖衬衫,下摆熨帖的扎进黑色的裤子里,整个人整洁又干净,身上散发着和姑娘们明显不同的气息。他比姑娘还怯几分的环视了一下四周,正好对上不远处树上赵云澜研究他的目光,他迅速的低下了头,好像那个偷看别人的人是他一样。


村长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单,开始扯着嗓子开始读。知青们来卧龙村下乡,都安插在各个村民家里,因为多一个人多一口饭,村里都是挑那些家里有多余屋子条件稍微好一点的分配。所以赵云澜很有自信他们家会分到一个,他父亲是村里小学的校长,家里的条件自然是不错。所以他妈妈已经念叨这件事好几天了,他妈妈确实希望家里能分到一个漂亮乖巧的姑娘,可以跟她作伴儿,也稍稍管一下赵云澜这个皮上天的性子。


人群依旧吵,书记扯着嗓子喊了好几次也没什么效果,村长只能拖长了腔读。姑娘一个一个的被领走了,只剩下一个姑娘和那个男孩子站在那里,然而村长还是没读到他们家的名字,赵云澜有些坐不住了,他莫名的心如擂鼓,手不自然的抓紧了树枝,竖着耳朵听着村长的烟嗓。


“赵——心——慈——”


赵云澜猛的听见自己家被喊到,蹭的一下从树上跳了下来,脚触地的时候他感觉到脚后跟有些发麻,他顺着落下来的劲儿蹲了下去,手撑住地迅速站了起来,却撞上那个男孩惊讶又担忧的目光。他甩了甩脚丫子,凑到村长身边去,“这儿,这儿。”


村长皱起眉,“你们家大人呢?”


赵云澜扯扯衣角,“我爸去镇上开会去了,我妈跟去给学校买书本去了。”


村里向来是对文化人比较敬重,村长听罢便对着那边站着的知青招了招手,“宋文,你跟他回去,以后你就住在赵心慈家,这是他们家儿子,赵云澜,”又转过头来叮嘱,“你不许皮,好好把人家领回去休息,听见没,愣着干什么,来帮你宋文姐姐拎东西啊。”


赵云澜机械的伸出手接了接了这个女孩儿的箱子,问了声好,眼神却扫过旁边站着的最后一个人,不易察觉的顿了一下。


他领着女孩穿过人群往家走去,人群的杂音渐渐淹没了村长的声音,他隐隐约约听见村长又念了一句,“祝——沈——巍——”





02/


第二天学校里热议的焦点无疑是这些来自城里的女孩儿们,左不过都是些十一二岁的孩子,聚成堆的炫耀着自己家的那个。


“我们家那个,会扎小辫儿,扎的可漂亮啦,比我妈扎的好看多了!”说着女孩就转过身去,给姑娘们展示自己头上漂亮的小辫儿。


“我们家的,有特别多好看的头饰,蝴蝶结啊小花啊,可精致了,每天换都换不完。”然后她从头上拿下一个米白的蝴蝶结,引得女生一阵惊叹。


赵云澜无趣的坐的离他们远远的,他觉得宋文也很棒,会唱歌还会跳舞,只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炫耀。祝红坐在他后面,悄悄的戳了戳他,看起来也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我家那个哥哥,长得好帅啊,人也特别好,但是我四叔不想要他,觉得跟我住在一块很不方便,你说我四叔也真是的…诶你们家那个,怎么样啊?”


赵云澜从祝红嘴里得知,男孩叫沈巍,今年十七岁了,确实是比那群女孩都要小一些,他家的那个宋文姐姐,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他听着班上那两个女孩喋喋不休的讲着自己家的女孩子,左不过就是说那些女孩那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或者是长得多么多么漂亮、有多少好看的裙子,都比不过自己家的姐姐,文静又不张扬,而且又会许多东西。


赵云澜放学回到家,刚刚推开家门,就看见屋里站着一个人,背对着他,但是从干净的衬衫和裤子就能一眼认出是谁——毕竟村里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了。


赵母从里屋出来,“澜澜回来啦?来过来,和小巍认识一下,你祝叔来找的你爸,说他们家分个女孩能稍微方便点,正好你也是男孩,就把小巍换过来了,文文是好孩子,小巍也好,诶呀,城里来的都是好娃娃…”


“诶澜澜,你愣着干嘛,过来和哥哥打招呼。”


沈巍回头看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羞涩和笑容。黄昏屋里黯淡,还未到点灯的时候,家里昏沉沉的,沈巍看着他笑,赵云澜觉得整个屋子都被他照亮了,一向没心没肺厚脸皮的人,这时候倒挠了挠头不知所措起来。


“澜澜,小巍刚来,你带他去放下东西,西厢房你文文姐住过,你带小巍过去的时候把床单扯了换个新的。”


沈巍提着那个皮箱,跟在赵云澜身后,轻轻巧巧的就躲过了赵云澜伸过来帮忙的手,“很重,我自己来。”


沈巍进了房间帮赵云澜扯了床单,就认认真真的收拾起箱子来,赵云澜抱着床单站在一旁,看着他好看的手在一堆白衬衫里翻来翻去,不知道自己是该站在着等着他还是该出去。


“你今年多大啦?”


“十二。”


“我今年十七,”他好像终于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转身过来冲赵云澜伸出手,“给。”


赵云澜腾出一只手去,一小堆白白的闪着光的东西就落在他手里,他缩回手来凑近了来瞧,是一些透明纸包着的奶糖,赵云澜跟着父亲来到卧龙村之后,便再没见过这种糖了,那种软糯的甜兮兮的味道,只是他儿时遥远的记忆了。


赵云澜攥着糖,抱着床单跟沈巍出去,转身的时候他瞥见凳子上敞开着的皮箱里,放着一个长条形的红色绒布,是那种,看上去就很昂贵的丝绒,暗红的颜色在一堆白色衬衫和黑色裤子里,露出短短的两截,但是足够彰显这块料子的长度,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名贵的东西,低调又张扬。





03/


村长和书记担心知青们刚来就下地干活会吃不消,特意让他们先休息一个周再去下田。沈巍这一个周的时间都是在家里帮着赵云澜的妈妈做家务,他先是喊阿姨,后来便跟着村子里的人喊她师母。渐渐的赵云澜就发现他不只是长得好看这么简单了,大部分家务活计他都能做的井井有条,除了有一点点过于爱干净之外,完全没有所谓娇生惯养的坏毛病。


赵云澜的妈妈就开始天天把沈巍挂在嘴边,跟一起做针线活的妇人们念叨着沈巍的听话懂事,再时不时的补上一句,什么时候我们家赵云澜能跟人家学学;在家教训赵云澜的时候,也是说,你看看人家小巍…


赵云澜觉得如果他妈念叨的是别人,估计他早就烦了,可是只有沈巍这个人偏偏让人讨厌不起来,因为他真的太完美了——至少在那时候赵云澜看来是这样的。


放学之后,赵云澜往家走,沈巍总会掐着时间往学校的方向走一段路去迎他,因为他们一早说好赵云澜要带他在村子里熟悉一下。赵云澜就领着沈巍在村里逛,给他讲很多地方和琐碎的东西,这片地是老张爷爷家的啦,那片田是老李奶奶家的,河里的鸭子和鹅都是村东头李叔家的,跨过河去有一片芦苇荡,秋天的时候可好看了…


他们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看着鸭群咕咕嘎嘎的在水里扑腾着,暖黄的余晖一点一点地从天边渐染上整个天空。赵云澜松松垮垮的把书包甩在肩上,拿了一本作业本哗啦啦的翻,也不低头看,只是翻。纸张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晚风和拖长的鸭叫中显得异常的好听,沈巍伸手拿过了赵云澜的本子,随手翻看了一下。


他已经来了三天,彻底放弃了最开始坚持的白衬衫,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褂子和弹性很好又肥肥大大的黑裤子,整个人有了一种入乡随俗的烟火气,却又把村里最常见的衣衫穿出不一样的风格。晚风轻轻的撩动着他额前的碎发,沈巍垂眸看着手里的作业本。


“你这作文的思路很好,写的新颖不落俗套,不太像你这个年纪孩子能写出来,只是——这肯定不是你最好的字吧?作文一定要认认真真写,才漂亮,不只是内容的。”


他细长好看的手指在纸面上跳了跳,翻过两页去,“给我支铅笔。”


赵云澜从书包里摸了支铅笔递给他,屁股自然而然的往沈巍那挪了一点,想看看他要写什么。沈巍的手指抚了抚纸上的格子,觉得不太妥当又把作业本翻了过去,在背面开始涂抹一些乱七八糟的线条,赵云澜偏头看着,半天也没看出来他在划拉什么,只是隐隐觉得他在画画。沈巍洋洋洒洒的画完那些线条之后,在石头上蹭了蹭笔尖,把铅笔的头磨的锋利一点,然后顺着那些潦草的线在纸上细细的勾勒起来。


没过一会,宽阔的河面、欢脱的鸭群就在赵云澜面前一点点的展开来,沈巍还在低头勾勒着,时不时的抬头朝前看看,连鸭子在水面上的投下的阴影都要细致的画出来。末了,他在水边画了一个蹲着的男孩子的背影,然后把本子递给了赵云澜。


“这才叫认真。”


赵云澜接过本子,蓦地看见自己一整天在学校里抹的脏兮兮的黑手,趁沈巍不注意就在衣摆上蹭了两下,沈巍的指尖还夹着那只铅笔,铅笔赵云澜已经用过一段时间了,半长不长的,夹在沈巍的手里却显得轻轻巧巧。


“可以送我吗?”


赵云澜愕然的抬头,沈巍摊手捧着那只笔,“来的时候我只带了钢笔,家里那些新的铅笔我也不好意思拿——毕竟也是挺贵的东西。”


赵云澜点点头,“其实你用就行…不用非要这只的,我已经用过了,有点脏——”


沈巍两根手指夹着笔站起来,“没关系,不早了,回去吧。”


赵云澜把作业本收进包里,他不太懂城里的那些知识分子在经历什么,只是在沈巍他们来之前,也隐隐的听到过他爸妈在屋里低声讨论,“若不是当时我被调来这里做校长…恐怕现在也难逃…估计也会被…”


赵云澜当时听的不太真切便没太在意,他不过是个正在淘气年纪的十二岁少年,不很在意也不太懂大人世界的那些事情。他也听村里的妇人说过,这些知青都是一些家境很好的书香门第的孩子,可是到底是什么让这个本该骄傲的少年这样的卑微呢。沈巍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风把他的衣衫吹的鼓起来,藏在宽大衣服里的瘦削身形,在赵云澜看起来,竟莫名的透着一点点的悲凉。


赵云澜向来无忧无虑皮的上天,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他看着沈巍的背影,半天才回过神来。





04/


晚饭之后赵云澜的妈妈在餐桌上做针线活,赵心慈在桌子上看文件,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学校里的事情,东家长西家短,这家的爹妈不想让孩子念书了啊,那家的孩子到年纪上学了还没送来啊之类的。赵母是一个典型的操持家务相夫教子的家庭妇女,却因为嫁给了赵心慈显得格外通情理,她叹了口气,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屋里沈巍正看着赵云澜写作业,他靠着墙,侧身对着赵云澜,眯着眼睛快要睡过去,赵云澜草草写完作业,丢下笔喊他,“喂,你陪我玩会吧。”


沈巍揉揉眼睛,低声问他,“你作业写完了?”


赵云澜点点头,从书桌底下摸出他的棋盘来摆在桌子上,“你会下象棋吗?”


沈巍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摇了摇头,他伸手去摸那个边缘参差不齐的棋盘,只是一块薄薄的木板,边缘的切割很粗糙,一不小心会被木茬扎到手的那种,棋盘上的网格倒是很标准,是烙上去的,烙的确实很细致了。


赵云澜有些不好意思的在棋盘上摸了摸,“有点劣质,我自己做着玩的,格子是拿铁丝烧红了烙上去的,因为烙两下就要烧,有点难看…”


“不,”沈巍打断了他,“很好,做的很好,你手很巧。”


赵云澜更加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就是平常闲着的时候弄着玩的,村里有个木匠那有很多废料,就堆在屋后面,我就会去捡一些回来,能用好长时间。”


沈巍眼里闪着光,“我能看看你做的东西吗?”


于是赵云澜就带着他在屋里转,抽屉里放了好些东西,木片搭的小房子、小船、小椅子,粗糙中透着精致和用心,沈巍就这样陪着他,把屋里所有能翻到的小玩意都看了个遍,最后赵云澜告诉他,院子的篱笆是他立的,门口树上挂着的鸟屋也是他做的。


沈巍问,“这些东西,有人教你吗?”


赵云澜摇摇头,说他小时候偶尔会去看木匠做活儿,自己做东西的时候就会去想,木匠是怎么做的,然后自己模仿着做,没有人教。


沈巍压低了声音凑近他,“那你愿意学着做一些别的东西吗?我可以教你。”


“好啊!”





05/


过了周末就是知青们下地的日子了,这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沈巍就跟着赵云澜妈妈去了田里,赵云澜被拖起来困到抬不起头跟在沈巍后边。沈巍穿着件白色的褂子,赵母一路不放心的嘱咐个不停,什么热了就脱衣服不要害羞,渴了一定多喝水,累了就休息。赵母看着这个孩子,满满的都是心疼,这样的孩子哪里能去地里干这样的重活啊,虽然沈巍能把家务做的利索,但这些体力活跟家务还是不一样,不是这些肩不能扛的孩子们做的来的。


沈巍恭敬的低头听着,时不时的回头看一眼困的晃晃悠悠的赵云澜,伸手扶住了赵云澜的手臂不让他跌倒。


“师母你放心吧,没事的。”


地里有几个干活的汉子已经早早的到了,赵母把镰刀递给沈巍,“小巍啊,趁着早晨能风凉点赶快多干一点,中午太阳毒的时候,就多休息会,地头那边有树,有阴凉地,中午澜澜来给你送饭…”她转头去看赵云澜,恨铁不成钢的拎起赵云澜的耳朵,“醒醒醒醒了,太阳晒屁股了!中午你来给你哥哥送饭听见没…整天吊儿郎当的…”


她带着沈巍走进麦田里,教着他怎么用镰刀,怎么割麦子,又帮着他割了一会才带着赵云澜回去。赵云澜这时候终于清醒了几分,转头看着弯腰跟麦子对抗的沈巍,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沈巍就像一道风景线,和几个糙汉子站在同一片麦田里画风完全不同,赵云澜恍然间觉得,沈巍可能是天上的仙子,一不小心落在了人间渡劫,他折断了翅膀也丢掉了光环,落进了尘埃里,可是依然耀眼。


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太阳渐渐升上头顶,燥热从地底浮起,沈巍的褂子都湿透了,他想站起放松一下腰,却发现弯腰太久腰已经麻木了。他之前腰上就有伤,经过了长时间的弯腰劳作之后似乎是发作了。他回头看了看自己割过来的一小片田垄,快中午了,他只歪歪扭扭的割了这么小一片儿。他有点委屈,想把袖子再挽高一点,握了一上午木柄镰刀磨的干燥又粗糙的手掌蹭过皮肤,他痛的倒抽了一口冷气,扭着胳膊看,白皙的皮肤上浮着一层不真实的红,是晒伤了。


他提起胳膊,歪头在虚虚挂在上臂的袖子上蹭了蹭汗,再次弯腰下去割麦子,腰上的酸痛其实还没有缓过来,他这样弯下去才发现腰不受自己控制,他再想站直身子也来不及了,踉跄了几步差点扑在地上。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太阳早已在不觉间变得毒烈烤人,空气都是烫的,仔细扫过麦田都能看见麦芒上絮絮浮动着的热浪。沈巍叹了口气,揉了揉腰蹲下身去,心不在焉的割着麦子。他自小养尊处优,虽然家里并不惯着他,却也没接触过这样难弄又辛苦的事情,偏偏他自小骄傲,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这里,都不甘心做一个“很差的人”。


赵云澜挑着小竹篮儿来的时候正看见沈巍蹲在地上,背上的薄褂子被汗浸出一个椭圆形,贴在他身上勾勒着衣衫下瘦削的背。他悄悄走到沈巍身后喊他,一上午了,歇会儿吧。


沈巍扭过头来看他,有些疲倦的叹了口气,“你放学啦?”


“嗯呐,”赵云澜领着沈巍往树荫下走过去,“是不是很晒啊,我看你脸好红啊。”


沈巍舒展了一下身子,拎起衣襟抖了抖,滚烫的风拂过他汗湿的身体,虽然只是一丝的清凉,也让他贪恋到不行,“有点晒伤,我从小就怕晒,”他顿了顿,“是不是很娇气?”


赵云澜在树下的席地坐下来,仰头看着沈巍,“这有什么,我从小怕疼,被刀削了个小口还哭呢。”


沈巍于是就笑了,他笑的真诚,眉眼都跟着柔和的弯下来,“吃饭吧,你下午还上学呢。”


赵云澜的妈妈给沈巍做了绿豆汤解暑,赵云澜小心翼翼的把碗捧出来,“你快喝,我一路就怕它洒了走的可慢可慢了。”


沈巍扫过旁边树下啃随身带的馍的汉子,又低头看看赵云澜篮子里的馒头和菜,知道这是师母特意关照他的,心里默默又添了几分感激。他端起那碗汤,才发现连着碗都是冰的,村里人有习惯把西瓜或者是别的东西放进井水里,几个小时之后捞出来就是冰冰凉凉的,是解暑的好东西。沈巍感激的捧着碗喝了几口,路上时间长,汤已经带了些许温度,但是喝下去还是沁人心脾的凉爽。他瞥了一眼赵云澜,心想着他这样急着赶过来肯定还没喝过,便把剩下的半碗递过去,“你尝尝。”


赵云澜推拒了一下之后也便不再跟他客气,接了碗来捧着喝,沈巍手肘搭在膝盖上,笑着看他,“我们北京那边,夏天的时候会有很多小贩,抱着个盒子买冰棍儿,一分钱一根儿。他们一吆喝,小孩儿们就会都跑出去围着他买,很甜,吃一个就好像秋天到了,舒舒服服一点都不热了。小时候我父母管我管得严,说那东西太凉,对身体不好,只有周末我学习完了,他们才会奖励我买一根。因为小时候被管的太严,时间久了也就了也就不想吃了,后来我长大了,就再也没买过。”


他看了看流露出向往的眼神的赵云澜,又抬眼朝望不到头的麦田里看去,“等什么时候有机会了,我带你去,给你买好多好多。”


赵云澜喝下碗里最后一口绿豆汤,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沈巍的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眼中全是担忧和迷茫。他知道沈巍在想什么,什么时候回得去,谁说的准呢。这几天他们在学校里也讨论,他们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都是因为“犯了错”才会来到这里,有人问道,究竟犯什么错了,孩子们又七嘴八舌的谁都说不清了,只是他们能朦朦胧胧的感觉到,这些哥哥姐姐,三年五载的,应该都不会走了。


吃完饭之后赵云澜没急着回学校,拿了镰刀帮沈巍割了一会麦子,直到沈巍催他再不走该迟到了,才放下东西拿着他的小篮子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去看沈巍,沈巍已经拿起镰刀弯腰在割麦子了,下午一两点是最热的时候,他肩上搭着赵云澜给他带来的毛巾,额前湿成一绺一绺的头发直楞楞的垂着,没有风,田里也没有别人,他就自己在那里,麦浪滚滚,美的像一幅画。





06/


离沈巍下地也不过就三五日的时候,赵云澜明显觉得,他整个人黑瘦了一圈,也憔悴了很多,他不再有时间安安静静地坐在赵云澜旁边看他写作业了,每天都是匆匆吃几口晚饭就跑去麦场收拾当天的麦子,等他回来的时候,赵云澜早就撑不住睡了。赵云澜写完作业去看过他几次,露天的麦场上黑漆漆的,只有一盏电灯,昏黄昏黄的压根照不亮什么,场上各种不知名的虫子蛾子乱飞,还有一大团黑压压的围着灯打转,人在这里稍待上一会就要被蚊子叮一身的包,沈巍蹲在那捆着麦子,散落下来的麦粒还要扫起来。


“哥哥,你累吗?我看你这几天都没精神儿。”


沈巍捋齐手里的几根麦子,“以前在那边的时候不知道,我们吃的那些饭,果真是粒粒皆辛苦。”


“哥哥,你要不明天歇一天吧,不打紧的。”


沈巍拿起麻绳,熟练的把麦子捆起来,“还是算了,我本来就割的比别人慢很多了,你就别担心我了——今天周五了,周末你们老师又布置作文了吧?你可好好写。”


赵云澜没吱声。


第二天上午赵云澜在家读课文,妈妈在旁边缝着天凉之后要加的衣服,母子俩谁也不打扰谁,各干各的活儿,突然一道惊雷就打破了两个人的宁静,妈妈扔下手里的布料跑到窗前,地上已经积了很多不浅的水洼,整个地皮都是湿的,看样子雨下了有一阵了,一声雷响之后,雨以肉眼可见的倾盆之势下了起来,妈妈慌慌张张的拿上一把伞丢给赵云澜,“快去,你小巍哥哥还在田里!”


赵云澜慌慌张张的拿着伞往外跑,他忘了把伞给自己打上,只是抱着伞拼命的跑。雨水在田头浸久了,泥浆又厚又重,一不小心就陷进去摔个跟头,赵云澜摔了满裤子的泥水,却只是抱着伞往前跑去。雨水迷蒙了他的眼睛,视线都跟着模糊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着急,只是觉得心里又个声音在催着他,“快跑”“快跑”,就好像,再晚一会就有什么事情来不及了似的。


他赶到田里的时候,沈巍还在雨里收拾麦子,大雨把他淋了个透湿,他的衣服裤子都死贴贴的粘在身上,赵云澜走近了才抹了几把蒙了满眼的雨水,“沈巍!别弄了,回家了!”


沈巍一回头,赵云澜便看见他头上的湿发全都贴在额前——沈巍的头发软,而且是微卷的,水顺着他的头发蜿蜿蜒蜒的流了满脸,然后在下巴上汇成一股水柱,哗啦啦的流下来,“跟我回去!”


沈巍捋了捋头发,他和赵云澜站的很近,可是大雨在他们之间形成了一道水帘,赵云澜没经过变声的清亮嗓音被雨水阻隔的有些飘渺,他抱着把伞,一路过来被大雨浇的浑身透湿,沈巍从他手里夺过伞撑在他头顶,“你怎么淋着雨过来了!”话一出口他便觉得在哗啦啦的雨声中自己的嗓音完全被淹没,于是扯高了嗓子,“快回去!”


赵云澜知道他那个意思是不跟他走,于是又上前一步,“回去吧,雨太大了!”


沈巍随手抓了一把麦子垛在旁边的麦子堆上,“人家都还没走呐,我割完今天的就回去。”


赵云澜急了,“人家是人家,你是你,你管他们干嘛…”他说着就上去扯沈巍的手臂,却被沈巍甩开。


“我本来就每天都完不成任务,我不能回去。”


赵云澜看着他这个要在这耗到地老天荒的架势,少年的脾气又正在喜怒无常的时候,火噌的一下就上来了,他不由分说去狠狠拽了一下沈巍的手臂,颇有一种你不回去拖我也把你拖回去的气势。他没想到的是,他蓄的力气还没使上五成,沈巍就顺着他拉扯的劲儿直挺挺的栽了下去。


赵云澜慌了,他扑上去扒拉沈巍,“哥哥,哥哥你怎么了?”


沈巍挣扎着要起来,却被赵云澜摸到他身上都是烫的,他努力着爬起来,赵云澜就在他脸上胡乱的摸,“沈巍你发烧了。”


他也不管沈巍是不是回反抗,转过身去拽着沈巍就往自己身上一带,沈巍根本就没有力气,猛的就撞在赵云澜背上,赵云澜用脚勾起掉落在地上的伞,刚刚的几分怒气早就被沈巍这一吓吓得烟消云散,他侧过头去靠近沈巍垂在他肩上的头,柔声问,“哥哥你还有力气撑伞吗?”


大雨里,一个少年背着另一个,伞在雨里被吹的飘飘摇摇,他们身上都湿透了,一个温热一个滚烫,走在一条长长的土路上,步子急促但是平稳,渐渐越走越远最后消失不见了。





07/


沈巍的高烧猝不及防,但也不是没有先兆,他身体透支了好些天,憔悴都挂在脸上,每次赵母问他都说没事没事,可能也是怕给家里添麻烦。


赵云澜用毛巾把他身上一点一点的擦干,换上干燥的衣物,沈巍在没回来的时候就昏睡过去,他想叫醒他却被妈妈拦住了。赵云澜大概活了十二年也没有这么沉着冷静的时候,他扯过被子给沈巍盖上,又去把刚熬好的姜汤端过来放在床头晾着。


沈巍的脸色不好,缩在被子里的身体隔一段时间就小幅度的轻微瑟缩一下,好像这不是炎热夏天,而是寒冷的冬夜一样。赵云澜和妈妈坐在床边看他,他嘴唇发干发白,脸上没有血色,赵母咬着嘴唇悄悄掉眼泪,赵云澜偷偷看了她一眼,脸上满是担忧又愧疚的神色。


他好像突然之间长大了,父亲去镇上开会,沈巍又病了,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家里的男子汉了。赵云澜拍拍妈妈,轻轻指了指门外,然后两个人就一起退出了房间。


“澜澜,”妈妈突然说,“姜汤都熬好了,你多热几回,让小巍多喝些,药什么的刚刚也都拿出来了,妈去趟镇上找你爸有点事。你一个人能照顾的好小巍吧?”


赵云澜点点头,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妈妈拿着伞走进了雨里。


他怔怔的看着母亲的身影消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半天才回过神来。


赵云澜拿了放在桌子上的药,推开沈巍的房门走了进去。


在沈巍之前,赵云澜从来没体会过什么叫“一个骄傲的人”,他渐渐的也能理解到沈巍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来到他们这个地方,沈巍的骄傲,绝不是他在语文课本里学到的那种——龟兔赛跑里兔子的骄傲,而是一种打断脊梁骨摔进尘埃里也绝不认输绝不低微的骄傲。这或许不是他们这个世界的孩子能体会得到的,但他想,能试着理解他一点。


哪怕一点点。


沈巍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突然开始浑身哆嗦,嘴里念叨着些听不懂的呓语,慌乱之中赵云澜抓住了他的手,然而沈巍并没有像某些狗血的剧情描写的那样瞬间安静下来,而是在不清醒的状态下更加剧烈的挣扎,嘴里的吐字也清晰起来,赵云澜听见他说,“放开…放开…”


在赵云澜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沈巍反手抓住赵云澜握着他的那只手,朝着自己拉过去,就好像方才虚弱的一拽就倒的人似乎不是他一样,他拼命的抓着——赵云澜见过村子的河里有人溺水,岸边的人把木棍朝他伸过去的时候,水里的人就像现在的沈巍,死死的抓住眼前的东西直到上了岸还不肯放手。


沈巍哆嗦着,“放开…”


“放开!”


随着一声惊恐的尖叫,沈巍惊醒过来,他这时已经沁了满额头的冷汗,他长出了口气,迷茫又惊慌的看着赵云澜那条被自己抱紧怀里的胳膊,然后失落的放开了手。赵云澜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只是隐隐觉得是什么令人害怕的事情,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端起床头那碗快放凉的姜汤,颤颤巍巍的递到沈巍眼前,“哥哥你发烧了,喝点姜汤祛祛寒吧,这边有退烧药和感冒药,你也一起吃了。”


沈巍的眼神在赵云澜看来,大概是他从村东头跑到西头的疲倦,他泄了气力的靠回床头,接过赵云澜的碗。


“云澜,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他放空了眼神看着对面的那面墙,墙上从他来了之后就被挂上了各种各样的画,有在院子里浇菜的师母,有灯下写作业的赵云澜,有在餐桌上看文件的赵心慈,有门口郁郁葱葱的老树,还有屋顶上时不时溜过野猫。


赵云澜摇了摇头,他想说哥哥你很好很棒,是他们欺负人,他想说哥哥,你本不该属于这里。但是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拿过沈巍喝完了的空碗出去,又拿了条浸过冷水的毛巾回来,“你睡一会吧?”


沈巍乖顺的躺回床上,拉过被子把自己盖严实,然后闭上了眼睛。


赵云澜就坐在床边不断的试他额头的温度,一遍一遍的换他头上的毛巾,一直到他觉得沈巍的体温渐渐降下来了恢复了正常体温,才放心的收走了毛巾给沈巍掖了掖被角。


沈巍一觉睡到下午才醒过来,睁开眼就看见赵云澜坐在他旁边拿了个本子写写画画,沈巍昏昏沉沉的爬起来,从他手里抽走本子看了一眼,赵云澜临摹的是墙上的一副野猫图,画的认真但是不成样子,沈巍笑着把本子还给他,随口问道,“几点了?”


赵云澜估摸着已经下午三四点了,便跟沈巍说,“大约三点半了吧。”


沈巍轻声咳了几下,“你中午吃了什么?”


赵云澜不太好意思的挠挠头,“你睡着之后我妈去镇上找我爸了,刚刚忙着照顾你,就忘了吃了。”


沈巍无奈的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那还真是辛苦你了,想吃什么?我去做。”


赵云澜从床上跳起来,“你太厉害了!你居然还会做饭啊!我刚刚还担心晚上咱们怎么吃饭呢!”





08/


赵云澜的父母是第二天下午的时候回来的,他们带回来一个好消息,赵心慈跟镇上领导打了招呼,等沈巍病好了,把沈巍调到卧龙小学教书,不用再下地干活了。师母把这个消息告诉沈巍的时候,赵云澜在旁边简直要跳起来,沈巍却高兴不起来,他忧心忡忡的问这样会不会是滥用职权,会不会是搞特殊。


“师母,我真的没事,我觉得我基本上适应了,干活没问题的。”


赵母心疼的摸摸他的头发,安慰了他很久。赵云澜站在一旁,完全知道沈巍在担心什么,他不愿意这样麻烦他们搞特殊,更害怕因此让人觉得他娇生惯养什么都做不了。


晚饭之后赵云澜陪着沈巍在院子里小坐,沈巍看起来满脸担忧的样子,目光长长的看着远方逐渐黑暗的村庄,偶尔有袅袅炊烟从房屋聚集的地方升起。


“哥哥,”赵云澜扯扯他垂在地上的衣摆,“你其实不用在意别人怎么想,真的。你是最厉害的,谁都比不上你。你就安心养病,然后去教书,我觉得他们都会喜欢你的。你受学生喜欢,自然没人敢说三道四,也不会有人觉得你是娇生惯养,教书可比割麦子难多了,他们想教还教不了呐。”


那个时候沈巍侧头去看他,倒分不清到底自己是哥哥还是赵云澜是哥哥了。


师母带沈巍去村里的中医那里把脉,老先生说沈巍只是普通风寒,但是比较严重的是他忧思过度急火攻心,需要平心静气的静养。


沈巍这一养病就养到了学生们放暑假,其实他早就好了,只是赵母一直不肯让他干活,恨不得他能天天躺着,在家浇浇菜扫扫地。沈巍又恢复了每天晚上看着赵云澜写作业的状态,只不过现在他也拿着小学的各种课本跟赵云澜一起看。


赵云澜终于见了沈巍之前说过的钢笔,通体漆黑,工艺考究,幽幽的泛着光,被沈巍握在手里,在教案上写出流畅又好看的字。赵云澜他们只用过铅笔,从来没用过钢笔写字,他好奇的从沈巍手里接过那支沉甸甸的笔拿在手里,笔上还带着沈巍握笔的余温,他小心翼翼的捏住了,对着纸犹豫起来,最后认认真真在上面写下了沈巍的名字,是他写字从未有过的认真。


沈巍就这样日复一日的准备着自己的教案,为暑假开学走上讲台做着最充分认真的准备,甚至有时候赵母看见他看书看到半夜,很怀疑自己当时的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


对于赵云澜来说这是个愉快的暑假,每天可以听沈巍讲各种各样有趣的历史故事,晚上写完作业之后还可以带着沈巍出去散步。


夏夜的凉风习习,从两人身侧和中间的缝隙掠过又在身后汇合,风扬起他们的衣摆,拂动他们的发梢,夏夜的路上很黑,他们也不会走远,只是沿着河边走一小段距离就往回折返。


沈巍会说起之前答应的教赵云澜做手工的事情,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沈巍说的“别的东西”竟然是指一种乐器,一种他只在书上见过的乐器——小提琴。


说到小提琴到时候,沈巍的眼里就会闪着光亮,那双在赵云澜看来漂亮的过分的眸子在黑暗的夜里熠熠生辉。


“小提琴是一种西洋弦乐器,靠弓和弦摩擦发声,就像...二胡你知道吧?小提琴的声音非常悠扬,是乐队的支柱,也是一种特别难的独奏乐器。”


沈巍在纸上大致描画了小提琴的样子给赵云澜看,“ 很漂亮吧?” 


赵云澜盯着纸上的草图出神的看,沈巍只是寥寥几笔,小提琴流畅的线条就跃然纸上。这确实是种漂亮的乐器,沈巍说它是红棕色的,刷着透亮的清漆,光是想想就足见它的优美。他想,这样好看的东西真的能被他做出来吗?


 “小提琴的制作工艺很复杂,每一部分用的都是不同的材料。面板用的是云杉,质地柔软;背板和侧板用枫木或红木,质地较硬。琴头、琴颈用整条的枫木,指板用乌木。一把好琴的背面会有漂亮的虎皮纹,左右两半的纹理是错开的。”


“我们肯定做不出来这样的琴,但是小提琴主要是靠弦发声,整个琴身只是一个共鸣箱,可能会影响音质的好坏,但也是可以用的。” 


 “哥哥,你很喜欢小提琴吗?”


静谧的夏夜将最细小的声音都放大,赵云澜明显感觉到沈巍呼吸一滞,他借着路边人家窗上透出的昏暗灯光,隐隐看到沈巍脸颊微红,不太好意思的说,“我小时候练了十多年的小提琴,从很小的时候,” 沈巍在腿上比划了一下,“我就开始学琴了。”


赵云澜想着,那么小的时候,自己还是个泥巴里打滚的小野孩,无忧无虑,什么都不需要学,他记不太清他童年是在哪里度过的了,他和母亲跟着父亲的调动在各处安家,最后才在卧龙村安定下来。他之前听他母亲说过,他们的故乡,在一个叫龙城的地方,赵云澜总觉得“龙城”并不像一个城市的名字,潜意识里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而沈巍,在那么小的年纪,就学着这样枯燥的东西——他小的时候也是学过两年二胡的,那时候还是在他父亲任教的另一个村子里,有一位老先生拉得一手好听的二胡,他跟着学了两年,感觉就像拉锯,不愿意练习还总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不去上课。沈巍这个人,就像在书中走出来的,明明隐忍又刻板,却压不住他骨子里的那股纯真与少年感。


赵云澜一直要比同龄的孩子更成熟一些,沈巍也是。但是赵云澜的成熟与沈巍又不同,沈巍理性,赵云澜感性,他善于从别人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揣摩到别人的心理,再加上童真的准确直觉,赵云澜总是能精准的捕捉他人的内心,这也是沈巍之前夸他作文思路奇特新颖的原因。


但那时候赵云澜还不懂,少年人之间的感情,就是这样说不清道不明,朦朦胧胧又馥郁浓烈,可能是一个不经意略过的眼神,可能是无意间手指的触碰,可能是随口道出的一句关心,亦或是懵懵懂懂的一个拥抱。


他没心没肺惯了,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对沈巍过于关心。沈巍的过去、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牵动着赵云澜的神经。


他才十二岁。


“那哥哥,你给我画图纸咯?” 


“好啊,等做出来,我拉曲子给你听。” 





09/


 暑假开学,卧龙村的孩子们迎来了新的学期,同时也迎来了一个第一次走上讲台的新老师。


沈巍在赵云澜的注视下,重新拿出了他来时的那些衬衫,他有些羞怯,并不习惯在别人面前赤条条的展露身体。他穿上衬衫,套上熨帖的黑裤,又把衬衫下摆认认真真的掖进裤子里。他站在镜子前,穿惯了宽松的褂子和喇叭裤,竟看不惯这些他从小穿到大的衣服了。沈巍犹豫了一会,又把下摆扯出来,任它在外面飘着。


沈巍跟着赵云澜走出家门,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去田里劳作的村民,还有赵云澜的同学,赵云澜恨不得告诉全世界——他的哥哥要去学校当老师。


“哥哥,” 赵云澜突然对沈巍说,“我觉得你特别像老师,特别像,比谁都像。”


沈巍一早晨的紧张忙乱就这样被他打破,他笑了笑,故意问他,“为什么啊?”


“你看你,衬衫、眼镜,多像教书先生的样子啊。”


沈巍不好意思的推推眼镜,“又胡说。”


卧龙小学是村里唯一一所小学,和卧龙中学共用一样的教室、一样的老师、一样的校长,因为人少,所以每个年级都只有一个班,几乎是一个老师教同一门课的五个年级。沈巍这次带的是一二年级的语文课,赵心慈说,等再过两年,有经验了,就可以去教高年级甚至初中了。


 沈巍在踏上讲台的那一刻,看到了下面几十双明亮的眼睛。


这只是他的想象。


事实是,他在上午的第二节课踏进教室的时候,看见的是一片打打闹闹、哭声震天,教室里乱成一团。


一年级的孩子并不懂什么是学校,也不懂他们为什么要念书,更不懂什么课堂秩序。沈巍轻笑了一下,这些他完全没用考虑到的情况,赵云澜都帮他考虑到了,早晨一路上,赵云澜都在跟他说一年级的学生是如何的吵闹和不懂事,他说,你别生气哥哥,你给他们讲故事,他们会安静下来的。


于是沈巍轻轻叩了叩讲台的桌面,用他温润的嗓音开口,“早上好,孩子们。”


少时在舞台上独奏的经历让他在这个时候丝毫不怯场,他完全没有新老师第一次上台开讲的羞怯和无措,从容的就好像他天生一块讲课的料子。


“经过刚才的数学课,我相信你们对学校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或许——不太符合你们的期望,但这确实是你们的学习生涯。”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读书呢?”


“或者你们现在还不能理解到读书的意义,史上有孟母三迁、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可能家里人给你们讲过,也可能没有,他们大多会告诉你们,要好好读书。可是我觉得,如果你们连为何读书都不明白,读的也是糊涂书。我们可能做不到周恩来先生那样,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但是不容置疑——读书可以改变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命运,更多的是可以改变你自己的命运。”、


“我时常和我们家那位上四年级的小朋友说起北京的事情,那里有你们从小就不断听到的天安门、故宫、长城,有繁华漂亮的街道,并不只是镇上那样的,而是城市,你们读书,便可以走出去,却看更大的世界、经历更有趣的事情、结识更有追求的人。”


“或许我这么说有点过于宽泛,不太好懂,可能对你们来说,繁华很简单,比如走街串巷的糖葫芦小贩,也或者是挑着担子卖冰棍儿和糖糕的商人。这些,在城市里,都是随处可见的。”


沈巍淡淡扫了一眼讲台下,孩子们不知不觉间已经乖乖的坐好,充满求知欲的双眼齐刷刷的看向讲台,沈巍欣慰的笑了一下,“那么下面,我们就开始我们的第一节语文课。”





10/


时间的飞逝总是快如流水,光阴从指尖绕过,不做半分停留,三尺讲台八方桃李,沈巍就在不知不觉间迎来了他站上讲台的第三个年头。这年开学,他即将踏上卧龙中学的讲台,开始一段新的里程。在这中间,他获得了全校师生包括赵心慈和镇上领导的一致好评,送走了学校里那位坚守岗位几十年的老先生一人扛起了小学和初中的语文教学,他在周末的时候也会跟着师母去地里劳作,身体坚实了许多,也不再过于在意自己去教书算不算个逃兵。


他和赵云澜一家一起过了两个春节,他捧着盛满饺子的碗,身上穿着师母一针一线缝起来的厚重棉衣,无端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他在来到卧龙村之前,已经和父亲分别了有几个年头,过年的时候没有团圆,只有他和母亲在饭桌上相对无言的默默叹气。


赵云澜在这两年的时间里也成长了很多,忘了什么时候妈妈突然意识到,自己家的孩子不在是之前那个只知道玩闹人和事与他无关的小孩子了,他依旧活泼,可是活泼中又透着沉稳,他可以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前写完自己的所有作业,又能一动不动的坐在那研究一整上午的图纸。妈妈虽然不懂那些纸上画的奇形怪状的东西是什么,赵云澜本身就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两年前不用心学习成绩一直是中游偏上,现在的成绩拿到镇上去比电话也是数一数二,妈妈便不再管他在研究什么,她的潜意识里——沈巍教的东西,就都是好的。


又是一个盛夏。


村子里新挖了一个大水塘子,用来养鱼的,水塘里面移栽了荷花,第一年长了叶,没开花,今年初夏的时候,塘子上就冒出来一个小小的荷花尖尖,到了盛夏的时候,已经是满塘的硕大荷叶和粉色荷花了。


荷塘成了沈巍和赵云澜晚饭后散步的新去处,层层叠叠的荷叶裹挟着白日里荷塘蒸起的水汽,晚风一吹,舒服的很。


赵云澜的图纸已经研究的差不多了,用了两年的时间,学会了各种切割木板的手法,沈巍把琴的每一个部位画了图纸给他,他就每天写完作业之后不厌其烦的研究,拿着木板和木块笔不停的写写画画。这天沈巍出门之前,悄悄的往衣兜里揣了个什么东西,乌漆抹黑的赵云澜也没看清。


沈巍在地上坐下来,听赵云澜絮絮叨叨的说着小提琴的事情,两年过去了,沈巍瘦了很多,也不像来时那么白了,有时候赵云澜看着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想不太起来他刚来的那会儿白的耀眼的模样了——但是看起来干练了很多。只是他的话还是少,待在一起的时候还是赵云澜说的比较多。


“云澜,其实你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什么要做小提琴。”


赵云澜在塘边的假山石上晃着腿,沈巍站在下边,他小心翼翼的控制着力度,不踢到沈巍。其实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问为什么,沈巍喜欢,他感觉的到,这就够了,不需要什么额外的理由了。


“其实…”


“我给你听个东西。”


赵云澜低头看着他从兜里掏出来两根细长的东西,然后把它们接在了一起。沈巍的指尖在上面点了点,然后把它放到了嘴边。


乡间少丝竹,赵云澜是在离开教他二胡的那位老先生之后第一次听见这样好听的曲调,这让他想起来一句,“三月不知肉味,余音绕梁”,沈巍的指尖在笛子上轻轻的跳跃,流畅又悦耳的音符就这样轻轻巧巧的飘散在夜里。


赵云澜学过两年二胡,他听到笛声戛然而止的时候,心里大概能判断出来沈巍只吹了一小段,他看见沈巍放下了笛子抬头看他,眼里闪着什么流动的闪亮东西,他拍拍旁边的一块狭小的空地,“有话上来坐着说,仰头太累。”


沈巍上前了一步,却并没有上去,他站在下面斟酌着一个开场白,“我小的时候并不怎么喜欢练琴,你也知道,我父母对我要求很严格,他们是知识分子,我们家是所谓的书香门第,他们希望我各方面都比别人好,任何事情都是最优秀的。小提琴也是。他们为了让我练好,从我四岁第一天学琴开始,每天三个小时的练琴是我最痛苦的事情,我父亲会拿着戒尺站在我旁边,稍不用心或者错的次数太多都会挨打。所以我一路磕磕绊绊的学过来,到我十岁时能够站上大舞台独奏的时候,几乎都是被挨打的畏惧驱使和鞭策的。”


“可能每一个艺术家在成名,不,成才之前,都会有这样一段艰难的经历吧。在我的小提琴拉的像模像样了之后,我渐渐的开始享受练琴,我父亲不需要再打我,我拉错的时候就会觉得懊恼,就好像我错一个音,就真的对不起这门伟大的艺术一样。”


“我开始站上越来越大的舞台,我的父母都因为我骄傲。我父亲送了我一把昂贵的手工小提琴作为礼物,是出自外国的一个大师之手,那把琴漂亮的就像一个艺术品,优雅又高贵。可是就在我十三岁那年,好像突然整个世界都变了,剧场不再邀请我去演出,而且各个剧场似乎在一夜之间都关门歇业,只有少数几个剧场靠着传统京剧和古老的歌剧维持着,也就是在那年,我父亲突然被人带走,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他们说我父亲犯了什么错误。我就在想…我父亲那么优秀,怎么会犯错误呢?一定是他们搞错了。”


“可是我和母亲等啊等,也没等到我父亲回来。”


“三年的时间过去了,我母亲中间托人打听,说是我父亲犯了错误,被送到乡下改造去了。至于什么改造,那人也说不清,但是听我母亲的同窗好友说,她的丈夫也被抓去改造了,她偷偷去看过,就是在乡下做一些喂猪种地的活儿。那时候的我听了之后是有些愤怒的,我父亲的手,写了一辈子的字,也算是著作等身的文学家了,那笔的手怎么能去做那些粗活。倒也不是看不起农民,只是那时候年轻气盛,受不了这样的落差,况且我心里一直觉得,我父亲是被冤枉的。”


“是我母亲纠正了我,她说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该不该的事情,也没什么是人承受不了的事情,别人受得了,我父亲一样受得了,若是有一天,换作她、换作我,也一样得受得了。”


“中国古代的文人多能伸能屈,一朝被贬也能豁达自在,或许,这是古今中外所有文人能惺惺相惜的一个共通之处吧。就这样,三年的时间过去了,这三年的时间,我和母亲一直过着低调又隐忍的日子,街上的红袖章越来越多,每次我看见他们都避之不及。又一次我放学回家,看见母亲在偷偷的烧我父亲珍藏的一副非常漂亮的油画,我吓坏了,赶忙去拦,和母亲争夺之间,火星子落在了我身上,我才惊觉到,这画曾经是藏品,现在却是能给我们引来杀身之祸的东西。”


“我们家里的东西在三年的时间里,送走的送走,毁坏的毁坏,倒也保我们平安无事。随着我父亲离开的时间越来越久,我们总觉得是离他回来越来越近。但是我们等来的,却是我父亲的死讯。我们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只知道他被送回来的时候比几年之前瘦了好多,说是病逝。”


“我觉得似乎一夜之间,天都塌了,我母亲那么年轻,办完我父亲的丧事之后头上成片成片的白发。而且当时根本不敢办的太张扬,也没人敢来吊唁,大家都为了安稳,都要明哲保身,也怪不得谁。我嘴上不敢说什么刺激我母亲,心里还是觉得冤。”


“好景不长的是,因为我父亲被送回来的事情,似乎被遗忘的我们家再次被盯上了,半夜有人敲门,我和我母亲锁紧了门不敢开,躲在家里的角落里抱在一起哭。我的印象里,自我会走路之后母亲便没再抱过我,那时候她抱着我,我突然觉得,需要被拥抱的人早就不是我了,她需要我,需要依靠。我就像一夜之间懂事了一样,我不敢再去上学了,担心走在外面会给家里带来灾祸,从前他们为了让我好好学习好好练琴,不让我做家务活,那时候都学着做起来了,我父亲不在了,我必须要肩负起照顾好我母亲的义务。”


“但是躲是躲不过的,该来的终究要来,只不过是早或晚的事情罢了。那天我们在家,门突然就被踢开,几个红袖章冲进来,喊着一些口号,后面还跟着些看热闹的小孩。他们抓着我和我母亲,砸了我们家好些东西——虽然那时候那里已经没什么摆设了。最后他们实在没东西可砸,就看见了我们家柜子上放置了许久没用再练过的小提琴。我当时神经紧绷高度紧张,看见那个人往那个方向看,直觉就已经知道了他们要干什么。他们过去拿下琴盒的时候我拼命的挣扎,抓着我的那个人一不留神被我挣脱,然后我扑过去抱住了我的琴,那是我的爱好和我父亲留给我的最后念想,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们是没有反抗余地的。我抱着琴拼命挣扎,被人从身后踢了好几下后腰,我母亲哭着求我放手,我偏要一意孤行。”


“小提琴娇,磕一下碰一下都会损伤她的音质,摔在地上更是不可修复的损坏。那把琴最后还是被他们抢了过去,她摔在地上的时候,共鸣箱发出来的尖锐轰鸣声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我深深的感受到了那些为官不顺的古代文人的悲哀。后来我才知道了一个词,叫抄家。”


“从那之后,街上的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们,所有人都对我们敬而远之,曾经相互借米借面的和蔼邻里,街上常常向我母亲讨糖吃的可爱小孩,见了我们都像看见瘟神一样,生怕跟我们有点来往也被扣上我们莫须有的罪名。其实我觉得,和我们划清界限无可厚非,可是我分明在他们眼里,看到了唾弃。”


“就这样过了半年多,我就被送到了这里,我母亲也被送到了别的偏远地区,”沈巍说的过程中一直垂着眸,他突然抬头看赵云澜,正撞上赵云澜低头看他的目光,“我知道村里的一些人,都在说我们这些城里来的看不上你们,但是其实,我来之前,很怕你们也像那些人一样,唾弃我。云澜,是你,和校长、师母,让我感受到了什么是平等,和爱。”


“我现在,也没什么能报答你们的,能给你们拉一首曲子,已经是奢求了。刚刚那首曲子,叫梁祝,是小提琴最经典的曲目,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蝶的故事你应该听过吧,梁祝就是讲的他们的故事。这是一首很缠绵很哀怨的曲子,我从前最拿手了。当年琴被砸的时候,我的反抗激起了他们的愤怒,愤怒之下他们便没有细细检查琴盒里,被绒布罩住的地方,还有一根琴弓。这根琴弓就这样幸存下来,被我带到了这里。我想着笛子总归不是我拿手,吹的也不算好,拿这个糊弄你们,我自己都不好意思。”


“我从来没和你说过我从前的事情,我自己也不太愿意回忆,我只是突然觉得这样不够坦诚,遍说了。总而言之…还是谢谢你…”


“哥哥,”半天没出声的赵云澜突然打断他,“能让我说一句吗。”





11/


“我喜欢你。”


“或许我爸妈给你的是你理应得到的爱,可是我是有私心的。”


“两年前的时候我不懂,只是觉得,你让人觉得舒服,愿意跟着你和你亲近。那时候朦朦胧胧的感觉,我记不清是在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种感觉,想抱你,想和你在一起。我也想过为什么我喜欢的,是一个跟我一样的男孩子——我想不太明白,但是不耽误我喜欢你。所以沈巍、哥哥——你对我有没有,哪怕一点点,和别人不同?”


沈巍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仰望着赵云澜,突然就被他伸长了腿勾住腰背,接着赵云澜俯下身来抱住他的肩膀,轻轻贴住了自己的嘴唇。沈巍惊恐的睁大了双眼,大脑短路不知道这个十四岁的男孩子到底做了什么。他细不可察的颤抖着,他不敢推开赵云澜,因为这样的龌龊心思,他不敢昧着良心的说他没有。


他承认赵云澜是个好看的孩子,这一点在赵云澜步入青春期之后更加得到了确认。但是他喜欢赵云澜,不只是因为好看这么简单,甚至可以说,跟长相没有任何关系。赵云澜出现在他人生最低谷的时候,虽然他伪装的很好,并没有被任何人看出来他的脆弱,赵云澜给了他温暖,这种温暖是他儿时都不敢奢望的,在两年前的时候是更加不抱希望的。那个坐在树上的男孩,他的眼神穿越聒噪人群递过来的崇拜和温软,是沈巍好几年不曾见到的了。沈巍不敢说他在那时候就喜欢上赵云澜,只觉得被那个眼神暖到了,他也记不清在住到赵云澜家后的多久,还在夜深人静时贪恋着那个眼神留下来的温暖,就像溺水的人紧紧抓住救命稻草。


沈巍有时候觉得,当时自己怎么就躲过去了呢,明明应该直视他,回他一个更大更灿烂的笑容。


可是他能就这样答应赵云澜吗?赵云澜只是抱着他,夏夜里浮着薄汗的脸庞蹭着沈巍的,温热的嘴唇紧贴着沈巍柔软的唇瓣,半晌才恋恋不舍的分开。


沈巍的喉咙一紧,拼命控制住自己才没当场哭出声,“云澜,你还小…”


他轻轻扶着赵云澜从那块假山石上跳下来,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小的时候的感情不作数的——况且,我不能对不起你爸妈,他们——”


沈巍觉得自己这番话说的艰难极了,有不可名状的东西哽在他喉头,他不能压抑对赵云澜的感情,可他更不能答应赵云澜,他也没想到这样了会在这个时候来这么一出,紧张的嘴都在打磕巴。他心如擂鼓,他害怕拒绝赵云澜之后,他们两个就此陌路。


“所以你是喜欢我的对吗!”赵云澜的反应出乎沈巍的意料,赵云澜原地蹦了起来,沈巍吓了一跳,担心他掉进塘子里赶忙抓住了他的胳膊,“你说了这么多,唯独没说你不喜欢我!哥哥是喜欢我的对吗!”


他扑进沈巍的怀里,“哥哥别急着拒绝我—— 我方才也没有要哥哥现在就给我答复,只是…只是你可不许再喜欢别人!”


沈巍只能含泪笑着看他,赵云澜蹦蹦跳跳的,像是遇到了什么极开心的事情。这是他的赵云澜啊,温柔又细腻,虽然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却一直把他的沈巍哥哥护得很好——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了,他还是给足了沈巍台阶下,没让他难为一丝一毫。


沈巍跟在他后面,在淡淡的月光下默默踩着赵云澜一蹦一跳的影子,手里拿着笛子,任由眼泪流了满脸。





12/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春节。赵云澜在沈巍叫初中之后成绩变得更加优异,过年的时候赵心慈喝多了,说什么也要敬沈巍一杯。经过三年的时间,沈巍早就成了他们家的一份子,他们都把沈巍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看。赵云澜坐在旁边,含着糖,笑着看沈巍和父亲端着酒杯推让。这么好的哥哥,是他赵云澜的。


那年春天,是赵云澜一生中最印象深刻的一个春天。


开春之后,在赵云澜的记忆中,院子里堆的用来烧火用的干草垛还没用完的时候,沈巍走了。


沈巍是突然被人叫走的,走之前他正好在给赵云澜那个班级上语文课。快下课的时候走廊上来了两个陌生人,从窗上往教室里看,学生的注意力被外面的人吸引,都扭头去看,沈巍还叩了叩让他们认真听讲。彼时沈巍已经练得一手漂亮的粉笔字,他的几件白衬衫轮番的换着,洗的有些陈旧,学生在他的提醒中收回他们的好奇,认认真真的听课。


下课铃刚响,沈巍就被外面的人叫了出去,出去之前,他照例在台上鞠躬,说了句下课,然后朝赵云澜的方向扫了一眼,眼神含笑,温和又柔软。


那天放学之后,他去办公室找沈巍,和他一起回家,推门进去却发现办公室空无一人,他跑遍了所有的教室,都没有找到沈巍。他想起沈巍下午看向他的温柔眼神,突然莫名的一阵心悸,他撒腿往家里跑去,猛的推门进去便看见妈妈坐在餐桌旁缝春天的新衣服。


“妈,沈巍呢?他回来了吗?” 


话问出口的时候他便紧张到瑟缩,并不想听到答案。


“没有,刚刚村长来过了,说小巍回北京去了。” 


“北京?回北京?他回去做什么?” 


母亲叹了口气,“许是平反了吧,去年不是有好几个都回去了么——回去也好,那才是属于他的地方。” 


赵云澜站在原地,浑身发抖,不相信沈巍就这样走了。他冲进沈巍的房间,满墙的画和没来得及扣上的皮箱,一如早晨他们一起去学校时的那样。他第一次真实的感受到他和沈巍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属于高高的殿堂,不管是学术还是艺术,而自己,只属于地方偏远的小村庄,属于大河、属于鱼塘、属于田野——原来他的沈巍之间有这样遥远的距离。


他的手慢慢的伸向皮箱里,那个他在沈巍第一天来的时候就看到过的暗红绒布。他缓缓的把它抽出来,是个绒布套子,拉开那个被丝带系住的小口,里面是一根红棕色的细长琴弓。


好久没有使用过了,松软洁白的马尾弓毛上还有微黏的松香痕迹,赵云澜的手抚过涂着上好清漆的滑溜溜弓身,然后拧紧了弓毛,他不知道自己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只能把沈巍的琴弓抱在怀里蜷缩在墙角里呜呜哭泣。


他想起那个虫声起伏的夏夜,沈巍讲到自己冤屈时颤抖嗓音中压抑的委屈,想到沈巍身上的温度和被亲吻之后的慌乱,他嘴唇上的温热触感和无限柔软。赵云澜突然发现,一直以来他以为触手可及的东西其实从来没有被真正的抓在手里过。这些知青就像一群笼中的鸟,一旦没有了牢笼的禁锢,还是要振翅飞回那片属于他们的森林。


可是沈巍那么爱惜他的琴,就像孔雀爱惜自己漂亮的羽毛。


赵云澜抚摸着这个漂亮的琴弓,沈巍一定会回来的,一定的。


那之后一段时间,赵母都有种感觉,自己的儿子好像因为沈巍的离开精神都不太正常了。赵云澜表面上没什么变化,还是明天吃饭上学放学,倒是赵心慈那边因为语文老师的空缺忙了很久,以前那位很老的老先生再次被请回来,赵心慈也带了几个班的课程。只是赵云澜每天写完作业之后,就抱着几个木板爬到院子里的草垛上,摆弄着木板,时不时的往村头的方向看,在上面一待待到天黑,谁叫都不肯下来。





13/


又是一年的夏日了,麦子收了玉米又种下去,绿油油的已经没过人的膝盖。


沈巍回来了。


前些年他在院子里种的香瓜结果了,因为他打理的好,瓜蔓弯弯绕绕爬了半院子,师母在院子里顺着藤蔓在瓜上挨个敲了敲,摘了两个熟透的下来抱回屋里。她直起腰来的时候,看见一个人正往院子这边走。


她几乎没认出来这个人是沈巍,他一身黑衣,清瘦了很多,脸色苍白,更加触目惊心的是跟他黑衣融为一体几乎不可辨识的别在袖子上的那块黑纱。她心里咯噔一声,手里捧着的瓜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她顾不上这些,赶忙迎上去,“小巍你这是怎么了?”


沈巍看了她一眼,眼神悲怆又苍凉,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师母...”


赵母伸手扶住了沈巍的胳膊,她觉得沈巍晃晃悠悠的,好像风一吹就能吹倒。


赵云澜放学进门的时候,看见沈巍房间的门开着,那间屋子在沈巍走后,赵云澜一直在那里做琴,把它当成工作间来用,他一边走过去关门一边扯着嗓子喊,“妈——我不是跟你说不要收拾那个屋吗!屋里——”


他摸到门的瞬间就噤了声,他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是他日日夜夜期盼了几个月的人。


“沈巍?” 


他甩开书包冲过去,“沈巍?” 


他的哥哥,突然的离开又突然的出现,现在他躺在床上昏睡着,脸色苍白。赵母进屋来悄悄拉着赵云澜出去,然后低声告诉他,沈巍的妈妈去世了。


惊雷一样的话轰的一下在赵云澜脑海里炸开。他再次想起来沈巍之前的经历,回头去看屋里病态的沈巍,心里已经明了这件事情对他的打击有多大。他不知道沈巍一个人是怎么扛过来的,只想好好的安慰他、拥抱他。


但是出乎所有人都意料,沈巍醒来之后不哭也不闹,认真的师母道了谢,就跟赵心慈提出了要回学校上课的请求。所有人都劝他在家里休息,等暑假开学身体恢复了再去学校,他执拗的不听任何人劝诫,执意要回到学校去。


终于他还是重新站上了讲台,除了看起来有些虚弱之外,他还是那个受学生欢迎的语文老师,他一个人带了小学和中学的所有班级,每天批改作业到半夜,恨不得不眠不休的工作。


他这个样子,赵云澜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知道沈巍一直是个要强的人,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脆弱。


晚上吃完饭之后,他们还是会出去散步。大多的时候,他们并肩走着,一路沉默。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赵云澜轻声开口,“哥哥...你要是难过,别总是一个人扛着。” 


沈巍的脚步在原地顿住,他看向赵云澜,突然发现这个小孩儿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得快要跟自己一般高了。纵然他还是个孩子...也是个大孩子了。


“云澜,我中间有给你写过信,师母说你们没有收到,是么?” 


“所以你没有收到我的对于不辞而别的解释,你都没有怪我吗?” 


赵云澜古怪的看了沈巍一样,这个家伙,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伸手过去拉沈巍的手,却被沈巍大力握住。


“我回去的时候,我母亲在医院里,已经昏迷不醒了,医生说,已经治不了了,让我准备后事,我就每天陪护着她,每天给他讲你,讲师母和校长,讲我在这里很好,那时候我觉得你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了。” 


沈巍有些哽咽,赵云澜把另一只手搭上他们俩紧握着的手,轻轻的拍着安抚他,“妈妈坚持了两个月,还是走了,云澜——我没有家了——” 


他突然被赵云澜拽进怀里,赵云澜踮着脚,收紧手臂紧紧的抱着他,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背,“难过就哭出来吧,你还有我,有我们,我们家不也是你家么。”


沈巍趴在赵云澜肩上,终于忍不住哭出声音,忍了几个月的眼泪终于争相涌出,他小声的抽咽着,突然觉得堵在心里的郁闷和悲伤,都在这个时候释怀了。他自己哭了一会又笑了,哽咽着埋怨自己没出息,他擦干了眼泪,牵着赵云澜的手,两个人慢慢的往家走去。 


“云澜,我等你长大。” 





14/


之后沈巍就开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养病”,他似乎病了,又似乎没事。每天跟着师母去田里干活或是辅导赵云澜的作业,偶尔一个人披着件外套一个人坐着,眼神涣散,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有赵云澜知道,沈巍在慢慢的释怀心里那些委屈和之前的经历给他带来的痛苦。


最后一次他看见沈巍这样坐着,是在田埂上。沈巍坐在树下,仰头看着树上的叶子。赵云澜坐过去,正好有一片叶子从树上飘落,沈巍伸手接了一下没有接到,他笑了笑,轻声对赵云澜说,“秋天了。”


一叶知秋。


气温迅速的降下来,几乎在一夜之间秋风掠过,带黄了半个村庄的树叶子。沈巍渐渐的好了起来,脸色也不再是过分的苍白,话也渐渐多起来。他和赵云澜的琴已经到了近乎完工的状态,只消安上琴马,装上琴弦就大功告成了。


这天周末,他们两个吃过中饭之后,沈巍翻出他之前带来的一套琴弦,跟赵云澜一起把弦缠在琴柱是上,拧到琴上去,一把原木色的小提琴就大功告成了。沈巍兴奋的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


赵云澜紧张的盯着,“你快试试啊。” 


沈巍拿起琴弓,把小提琴架在肩上,因为没有肩垫的缘故,硌的他锁骨很不舒服,但是在这个时候这些都不是重点。


沈巍拧紧弓毛,屏息把弓子轻轻搭在了琴弦上。这些动作早就随着日复一日的练习刻进了他的骨血里,哪怕几年未练也丝毫不见生疏。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他脑海里却闪过了很多——他应该拉一个什么曲子,第一个音符是哪一根弦的哪一个手型。


然而他松动了一下握弓的手腕,才想起来自己没调弦,沈巍被自己这个失误逗笑,抱歉的冲赵云澜笑笑,然后拨动琴弦去听音。琴发出一阵喑哑的动静,压根不是小提琴该有的声音,沈巍又试了试其他几根,发出的都是完全一样的声音。他有些慌乱,拿了弓子搭在弦上拉了几下,弓毛和琴弦摩擦,发出的是令人头皮发麻的刺耳的挠墙声。


他们俩失望的对视了一下,谁都没想到会失败,所以面对这个结果一下子都陷入迷茫。沈巍知道因为条件有限他们已经把琴简化到了最容易的程度,但是简化的部分都不会造成实质性的影响。怎么会这样呢?


赵云澜愣了一会之后便笑起来,他拍拍沈巍肩膀,从他手里抽走了那把琴,“哥哥,要是我们这样就能一次性做好一把琴,那那些琴厂的师傅都不要吃饭了。”


“我再回去研究研究。走吧,今天正好没事,哥哥陪我去钓鱼呗?”


秋天的河边漂亮的异常,河岸上落满了褐色红色的枯叶,厚厚的铺了一层,间杂着一些脆的,踩上去“咯——吱——”一声,悦耳又酥脆。


赵云澜的心思压根不在钓鱼这件事上,他甩下鱼钩去便赖着非要躺在沈巍腿上。沈巍拗不过他,无奈的席地而坐,托着赵云澜的后脑小心翼翼的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赵云澜手里拈着片红色的叶子,慵懒的像只晒太阳的猫,绒绒的头发蹭的沈巍腿上暖烘烘的,他把叶子伸到沈巍眼前,对着太阳光,“你看。”


沈巍往叶子上瞟了一眼,橘红色的叶子透着太阳的光亮,隐藏于薄薄叶肉中的脉络显得格外清晰,漂亮的不像话。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摸出来一个东西,那是一个红珊瑚的吊坠,做成了一片枫叶的形状,样子看似普通,但里面丝毫没有杂质,而且能做出这个形状,足见他的原材料是一块多么大的珊瑚,若是放在古时候,怕是价值连城了。


沈巍捏着那个吊坠在阳光下照了照,然后把它放在了赵云澜胸口上,双手捏着银色的扣,探到脖子后面去给他系。赵云澜躺在他腿上还拿着叶子挡着眼睛看太阳,沈巍手过不去,轻轻在他脖子上捏了一下,“抬头。”


赵云澜正躺的舒服,不满的从喉咙里咕噜了几声,然后抬起了脖子。沈巍觉得自己是在给一只猫顺毛,猫儿又乖又软还有点傲娇,他一边轻捏着赵云澜的脖子,一边将银扣对在一起扣好。


“什么东西?” 


“上次回来的时候带回来的,” 沈巍在他胸口上摸了摸,“小时候我父亲送给我母亲的,现在送给你。”


 赵云澜捏起来看了看,他不懂得这玩意的名贵,只觉得这对沈巍来说应该是顶重要的东西,“舍得么?”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 沈巍低头笑了笑,“早晚不都是你的。”


赵云澜就嗤嗤的笑起来。他笑的灿烂,周围一片红红黄黄的叶子在金色阳光的照射下蒸腾起暖色调的浓郁气息,落叶与河水的质朴味道紧紧的讲两个人包围。沈巍去捏他的鼻头,眼里都是宠溺,“你可快点长大吧。”





15/


可惜沈巍还是没能等到他的赵云澜长大。


又是一年秋天。


突然就有一天,村长在喇叭上大声的念着沈巍和其他几个女知青的名字,说是他们家已经平反了,要他们收拾收拾,第二天会有人来接他们回家。沈巍当时正在办公室坐着,听到广播之后还么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就听见走廊上一阵嘈杂,赵云澜推门闯了进来,他其实也是一阵冲动,所以在进来看见沈巍之后突然冷静下来,愣在原地。


“你…”


两个人对视良久,赵云澜咬了咬嘴唇,心里五味杂陈,他替沈巍开心,可是恭喜的话又说不出口,他只能看着沈巍,兀自攥紧了拳头。


他已经不再是做事不经大脑考虑的小孩子了。五年的时间走过来,他也知道了些政治上的事情,在这样的时代,人的命运掌握不在自己手里,沈巍现在不想走,一如他当初不想来。他突然发现自己这样冲过来并没有什么意义,也更不会改变什么,只是让沈巍徒增心疼和不舍罢了。


沈巍一步一步的走过来,离他越来越近,赵云澜突然回过神来,夺门而逃,课也不上了,直直的就跑回家去。


赵云澜从小就才思过人,心里也成熟,可是到底才十七岁,没经历过什么大的波折,有些事情还是小孩子心性。他回家之后把门反锁,不肯见任何人,一个人躲在屋里哭。他房间里的墙上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挂满了沈巍的画,沈巍的画太多,自己的屋子根本贴不下,渐渐的就把画自己的那些和画赵云澜的那些移到赵云澜屋里去了,他看着画上的自己和沈巍,仿佛看着一部历时五年的老电影,从沈巍刚来的时候画的第一幅男孩看鸭子图,到前年他们秋日里躺在河边落叶上的那幅,在到前不久刚刚画完的做小提琴的图,每一幅都记录着他五年来的整个青春,和心之所爱。


沈巍和师母在外面敲门,他全当听不见,狠下心来不肯见他。


师母劝他,先去收拾东西,赵云澜可能只是一时半会接受不了他要走的事情。沈巍跟着师母回屋去,低头认真听着师母絮絮的念叨,突然感觉这几年她老了许多,“小巍啊,虽然我和他爸都舍不得你,但是我们也是真的替你高兴啊,在这里吃了这么多苦,总算是可以回属于你的地方去了。”


沈巍摇摇头,这么长时间,他早就把这里当成了他的家,他在北京哪里还有什么所谓的家呢。他舍不得这里,又不得不走,好比浮萍飘零,想去想留都由不得自己。他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左不过一支笛子一把琴弓和几件旧衣裳,在带上师母给他缝的衣服算是留个念想。


校长和师娘吃过晚饭之后说要跟村里一个要进城卖货的人一起去趟镇上,申请再调一位一问老师过来填补沈巍的空缺,他们俩是真的不忍心看着沈巍走,就像赵云澜一样选择了逃避,临出门之前师母认认真真的给沈巍准备了好几兜的吃的让他带回北京,说是自己家里做的,回了那边想吃也没有了。赵心慈站在旁边看着她忙活,眼里的泪水也几乎要抑制不住,他向来寡言又严厉,对沈巍却格外疼爱,这时候看着沈巍收拾东西,就像自己的儿子要出远门,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他们俩走了之后家里就剩了沈巍和赵云澜两个人,沈巍从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就没歇下,各种各样的事情一直在忙活,他来不及悲伤,也来不及想回去之后怎样,只是想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一样,机械的运转。


他坐到赵云澜的门前去——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坐在地上,完全忘记了五年前刚来时别别扭扭的不肯往地上坐的那个沈巍。


“云澜,你真的不要出来吃点饭么。”


里面没应声。


沈巍倚着紧闭的屋门,蜷起腿来抱住自己的膝盖。


“前两天我们还一块儿研究小提琴怎么改呢,那时候怎么也想不到今天吧。”


“云澜,我刚来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个子还不太到我胸口,我也才刚刚十七岁,一转眼,我们都长大了。我说我等你长大,既然我说了,便永远作数。现在多余的我也不敢承诺你什么,但是我一定会回来早你的,你信我。”


“云澜?”


他耳朵贴着门,听见里面一声压抑不住的低泣。


“有时候还真羡慕梁山伯和祝英台啊,不开心了,便化作两只蝴蝶飞走了,云澜,我给你吹梁祝听,听完我们不哭了好么?”


说着他便起身去收拾好的箱子里拿了笛子来,坐在门外独自吹了起来。他笛子没跟谁学过,都是自己看着谱子一点点学的,吹的算不上好,但带着情绪吹出来,却分外动听。他吹了整曲的梁祝,一遍又一遍。


直到夜深了,他也吹累了。


沈巍从地上爬起来,才发现自己半边身子都麻了,他回了自己房间去,他和衣而卧,辗转难眠,几年来和赵云澜的点点滴滴都在这样一个看不到黎明的夜里涌入他的脑海。赵云澜笑起来的时候眯起的小狐狸眼,咧嘴时露出的一颗尖尖的小虎牙,他在青春期疯狂抽条的细瘦身体,每一次嬉笑、每一次打闹,他觉得如果他乐意,能掰着指头细数他遇到这样了之后的每一天。


原来早就已经爱的那么深了。


他想起来早年的时候又一次赵云澜跑出去和伙伴玩,快中午了还不回家,他出去找他,沿着路走了很久一直找到河边,他看见赵云澜和几个孩子在河里嬉水,孩子们都认得他,问过老师好之后就四散回家去,赵云澜站在水里,显然疯劲还没过,他拍拍水面,“哥哥来陪我玩啊。”


他拒绝了半天,还是无奈的被赵云澜拖下水,白褂子湿哒哒的粘在身上,他们两个相互泼水,水花扬起,在烈日的照射下折射出浅金色,铺天盖地的浇在他们头上、身上,谁都不甘示弱,抹一把脸上的水在更加猛烈的回击回去。河面上的鸭子不敢靠近,但也并不游远,在一旁一边取食一边看着两个人的嬉闹,宽阔的河面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笑声和尖叫声传出去好远好远。


他还想起,赵云澜平常唤他哥哥,不高兴的时候便叫沈巍,哪怕在课堂上沈巍纠正他一百遍,他也笑嘻嘻的不肯改口,只喊哥哥。沈巍无奈的看他,却看见赵云澜脸上带着奸计得逞的笑容,骄傲又自豪,就好像在说,这个老师,是你们所有人的老师,却只是我赵云澜一个人的哥哥。


他想着想着遍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沈巍起床把被褥整理好,洗漱完毕之后做好了早饭放在桌子上,他走到赵云澜门前,却看见地上放着个东西,还用衣服罩着。


沈巍轻轻掀起那件衣服,就看见下面放了一把小提琴。前两天的时候他们在一起研究琴,那时候赵云澜弄好了所有的零件,刚刚把背板和侧板粘起来,现在这把小提琴已经完完全全的做好了,只剩下琴弦还没拧上去,赵云澜大概是一夜没睡,才把剩下的部分完成了。


沈巍的鼻尖一酸,眼泪控制不住的就要落下来。他仔细观察了一下这把小提琴,眼睛扫过面板上那个及其漂亮的F形音孔时,目光不自觉的落到琴的内幕。


背板的内侧,用铅笔写了一句,请别忘了我。


赵云澜那手狗爬一样的字已经在沈巍的亲自监督下写的相当漂亮了,沈巍看着那五个字,眼泪控制不住的落了下来——他以为他习惯了分别,奈何却抵不住爱之入骨。


跟小提琴一起放在地上的,还有沈巍之前给他的那个珊瑚吊坠,沈巍捏着链子将它拎起来,轻轻吹掉它放地上时沾染的灰尘,默默的把它挂回门把手上。他敲了敲门,“云澜,你睡了吗?我要走了。”


他希望赵云澜了能开门,又不希望他开门,纠结了半天屋里也没有一丁点动静。他放下了还维持着叩门动作的手,叹了口气,“云澜,那我走啦?”


里面依然没有应声,沈巍咬了咬嘴唇,狠了狠心将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一股脑的的出来,“云澜,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一有机会我便回来找你。我说我等你长大,就一定会做到,可是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我最希望等你真的长大了,选择放弃我。”


他希望他健健康康的成长,最好将自己忘了,不要选择这样一条不被家人和世俗理解的路,赵云澜表白之前他从来没奢望过能和赵云澜在一起,哪怕现在,只要为了赵云澜好,他也愿意将难过留给自己,只要他开心就好,只要他幸福就好,伤心什么的,他习惯了、也完全可以独自承受。


他一手拎着皮箱一手将新做好的琴揽在怀里,慢慢的向着离赵云澜越来越远的地方走去。他知道,其实他刚出院门没多久赵云澜就追了出来,但是眼下不回头才是对两个人都好的做法。他任由泪水流了满脸,却一步一步走的平稳,叫身后的人看不出端倪。走了好远好远,远到他在赵云澜视线里只有一颗豆粒那么大了,沈巍拐了个弯,消失在了赵云澜的视野里。


他的沈巍,就这样,消失在了他的世界中了。赵云澜蓦地想起一个非常非常陈旧的比喻——那时候沈巍还没有去学校教学,他把沈巍比成天上的仙子,遭人迫害落入了人间,折断了翅膀丢失了光环,落尽尘埃里沾了满身的灰尘。


他曾经所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什么自己和沈巍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啦、沈巍与他之间从来都隔着一条不可跨越的河啦,现在统统变成了真的。


原来,结局是早就注定的,而且也是他亲自写下的。


赵云澜站在院子的篱笆外,手里攥着那条珊瑚项链,半晌才抬头看了看东边爬到半空中的太阳。光线刺眼,激的他眼泪一下子流出来。


是太阳刺眼,一定是的。





16/


沈巍回北京之后,一切似乎都走上了正轨,家里的冤案平反,他也通过考试重新回到学校学习。


他给赵云澜写过好多信,又在回北京一年之后去过一次卧龙村,他满心欢喜的买了火车票,经过了十几个小时的长途跋涉,火车转步行,终于回到了他待过五年多的小村庄。村里没有变样,他顺着那条熟悉的路往那座熟悉的房子走去,走进院子敲开屋门却看见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你找谁?”


“我找赵云澜。”


“赵云澜?”


“对,他父亲叫赵心慈。”


“哦,你说的是原来住在这的那家人吧。他们早就搬走啦。赵心慈不是学校校长吗,他调任到别的地方去做校长啦,然后他家都跟着他搬走了,早就不住这了。”


女人的话仿佛一道晴天霹雳,原来信被退回时的那些查无此人都不是他的小孩儿在跟他赌气。沈巍神情恍惚,忘了自己到底是怎么回到北京,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的。


他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赵心慈一家,从他是学生的那几年,到北大教授,十年的时间过去了,他问遍了他能问的所有人,登过无数家报纸,那个人,就好像石沉大海,杳无音信。除了他从村民那里问到的,赵心慈似乎是调去了一个叫龙城的地方,但是沈巍在追问龙城在哪,他们又摇摇头说不清楚了。


“许是我们听错了吧,龙城,怎么听也不像个城市的名字。”


也有人跟他说,村长知道赵心慈调去了哪里,可是村长也换人了,沈巍的线索,查到最后都中断了。





17/


沈巍是个好教授,他才识过人,长得又帅,又精通乐理乐器,年纪轻轻就在北大这样的全国最高的学术殿堂当上了正教授,他年轻的时候在卧龙村教书的那段经历成了他的一笔财富,他能用心而平等的对待每一个学生,授课生动又通俗,总能把深奥难懂的文学讲的深入浅出。


学生们都知道教授有一个习惯,就是每年开学都会去查阅这一年招收的所有的学生名单,不管是不是他们系的都要一一看过,甚至连隔壁的清华大学的名单都不放过。沈巍想着,赵云澜这么聪明,肯定会考上北大或者清华的,自己站的高一点,赵云澜若是来了,一眼便能看到自己。


他这样想着,也不松懈自己的本职工作,时间就在忙里中度过了一年又一年,他自己细数时才惊讶,自己离年轻时那段经历,已经有十年之久了。


这一年他带的一个学生,是一个同僚家的千金,小姑娘也是从小学小提琴,时不时的跑来和他请教。有一天下课,小姑娘背着琴过来,笑嘻嘻的向沈巍炫耀自己的新琴,她拿出琴递给沈巍,沈巍接过来摸了摸,赞叹不已,不管是从哪搁角度上来说,这都是一把好琴,线条漂亮流畅,美的像个艺术品。


“不错吧?老师,你可不可以拉首曲子给我听?就最经典的梁祝行吗?”


沈巍本来都要把琴架到肩膀上去了,听她一说又赶忙放下了,带着歉意的和她解释道,“老师已经十五六年不拉这首曲子了,早忘干净了。”


小姑娘怏怏的收起琴跟他道别,“那老师先忙,我要去琴房练琴啦。”


沈巍颔首,谦和的目送着小姑娘远去,又转头向路过的向他打招呼的学生点头问好。


等他再见到那把琴是半年之后了,小姑娘拿着谱子过来请教他一个弓法,他解释半天没解释清楚,便随口问,“带琴了吗?我演示给你看。”


小姑娘拿出琴,沈巍上好松香,把琴架在肩膀上。在这个角度,他的目光就很随意的从音孔里落进了琴的共鸣箱内部,他看见这把琴背板的内侧,烙着一行漂亮的花体英文,“Please remember me”。沈巍愣了愣,继而一道烟花在他脑海里炸开,他大脑一片空白,一把抓住小姑娘的胳膊,“告诉老师,你这琴是从哪来的!”


小姑娘被他吓了一跳,她印象里的沈巍,温文尔雅,从来没有这样失礼过。


她结结巴巴的解释说,这是她姑姑送她的生日礼物,据说是出自北京一个特别有名的琴厂的厂长之手,那位厂长虽然年轻,却已经是一个技艺高超的做琴师傅了,据说他家里摆满了琴,可就是很少卖,她姑姑也是托了很多关系才弄到的。


沈巍摸着那把琴的音孔,心如擂鼓,他不敢多做设想,又怕希望之后是更大的失望。


“你能问问你姑姑,看看她能不能带我去见一下那位大师吗?”


“行,我问问,但是那个大师性格真的很古怪,一般不会同意见人的。”


姑娘一直觉得,等她姑姑消息的那两天,沈教授上课一直浑浑噩噩的,很不在状态,他讲着讲着课,就会不断的提起他年轻时在农村教学的那段经历,这是他从前最不愿意提的。更多的时候,他等着学生记笔记的空当,就直直的看着窗外,然后好半天才回神,道个歉继续讲课。





18/


赴约的那天下午沈巍穿了件白衬衫,然后把下摆熨帖的扎进西裤里。


其实已经秋天了,这样的穿着会有些冷,但他还是执拗的穿了。他甚至在心里想好了若那人不是赵云澜的话他应当用这一下午的时间与人家交谈什么。


他手里拎了两把琴,一把是姑娘的琴,一把是曾经赵云澜做给他的琴,那把琴沈巍拿回来之后装上弦,发现修正错误之后做出来的琴确实有声音了,虽然音质粗糙,可是沈巍给他装了最顶级的琴弦,配的是当年他带去卧龙村的那把弓子。原木的琴很容易脏,沈巍只是很偶尔的才会拿出来拉一拉,他听惯了细腻又清脆琴声的耳朵,每次听见这把琴拉出的曲子,就仿佛听见了天籁。


琴厂在北京挺偏僻的一个地方,沈巍按着地址从大道上拐进一条小路,路边的银杏微微的有一点点黄,沈巍想,等深秋银杏黄了,落下来能铺个满地,一定漂亮极了。


他走到尽头,向门卫说明了来意,便走进了厂里。厂子大又安静,但是仔细听还是能听到细微的机器轰鸣声,他看见院子里坐了个人。院子里种着郁郁葱葱的树木,地上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只有那个人坐的地方有一摊枯叶,他背对着自己席地而坐,手里抱着一把琴,拨动着琴弦调弦。


沈巍走近他,“您好,请问你们的厂长在吗?”


那人极度散漫的从地上站起来,一边转身一边回答,“啊,我就是——怠慢——”


他话没说完便转过身来,两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一瞬间,沈巍所有的猜测和不安都迅速沉入心底,赵云澜十年前的在琴上写的那句“请别忘了我”和现在在琴上烙的“Please remember me”都像一把刻刀,一笔一笔的把赵云澜刻在了沈巍的心尖尖上,让他舍不下、又忘不掉。


赵云澜也找了沈巍很多年,从搬家与沈巍断了联系之后他就一直在拼命寻找沈巍,对于来自北京的一丝一毫的消息他都当作是寻找的线索,时间久到把寻找当成了一种习惯,他几乎已经不抱希望,只是循着镌进骨髓里的习惯,碌碌的寻找,一路到了北京——他这是才发现,沈巍所说的“一座小城”是多么的庞大,他每日站在川流不息的密集人流中茫然失措,这才知道世界上并不只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而天地之大,他不知道他的哥哥在何方。


他的困惑在看见沈巍手里的那把琴之后便烟消云散。十年未见的所有思念,都在这一瞬间迸发,沈巍不容分说的把赵云澜一把拽进怀里,他们相互寻找了十年,都已不再年轻,炙热的胸膛贴在一起,胸腔里的心跳节奏出奇的一致,一时间安静的院子里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除了把对方抱的更紧他们实在不知改如何表达自己的思念。


赵云澜依稀觉得沈巍就快要哭出来,赶快拍了拍他的背,“行啦行啦,多大个人呢还哭…”


沈巍的脸紧紧的贴着赵云澜的测颈,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的说,“对不起,我没忘。”


赵云澜这时已经和他一样高了,再也不是那年需要踮着脚才能抱到他的小孩子了。


他贴近沈巍的耳朵。


“哥哥,我长大了。”


一片半枯的树叶随着风轻轻飘落,落在了沈巍的头发上。


秋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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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我遥遥生日快乐

*遥遥老师真的是很厉害了,没有看过内容仅凭我给的几个关键词就起了一个特别贴切的题目

*其实脑洞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脑洞适合写长篇,毕竟在那个岁月,蕴含的感情太特殊太复杂,不是一个短篇能表达的淋漓尽致的,埋了很多暗线,由于字数问题实在不能写的太过详细,但是我相信我遥遥懂我一定能读出来

*四个工作日肝了三万字出来,质量可能有点不太好,叹息

*认识遥遥是我这个夏天最幸运的事情,我们家崽崽呀,二十岁生日快乐呀,真的是最好的年纪了嘤嘤嘤,愿岁月惜年华,所遇皆纯良。

*每次结尾都是说爱你们,这次私心一点咯,糕糕爱遥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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